台北人(43)

2025-10-10 评论

    “阿春替卢先生送衣服,一来便钻进他房里,我就知道,这个台湾婆不妥得很。有一天下午,我走过卢先生窗户底,听见又是哼又是叫,还当出了什么事呢。我垫起脚往窗帘缝里一瞧,呸——”顾太大赶忙朝地下死劲吐了一泡口水,“光天化日,两个人在房里也那么赤精大条的,那个死婆娘骑在卢先生身上,蓬头散发活像头母狮子!撞见这种东西,老板娘,您家说说,晦气不晦气?”
    “难怪,你最近打牌老和十三幺,原来瞧见宝贝了。”我不由得好笑,这个湖北九头鸟,专爱探人阴私。
    “嚼蛆!”
    “卢先生倒好,”我叹了一口气说,“找了一个洗衣婆来服侍他,日后他的衣裳被单倒是不愁没有人洗了。”
    “天下的事就怪在这里了,”顾太太拍了一个响巴掌,“她服侍卢先生?卢先生才把她捧在手上当活宝贝似的呢,人家现在衣服也不洗了,指甲擦得红通通的,大模大样坐在那里听收音机的歌仔戏,卢先生反而累得像头老牛马,买了个火炉来,天天在房中炒菜弄饭给她吃。最气人的是,卢先生连床单也自己洗,他哪里洗得干净?晾在天井里,红一块,黄一块,看着不知道多恶心。”
    第二天,我便在街上碰见了卢先生和阿春,两个人迎面走来。阿春走在前头,扬起头,耸起她那个大胸脯,穿得一身花红柳绿的,脸上鲜红的两团胭脂。果然,连脚趾甲都涂上了蔻丹,一双木展,劈劈啪啪踏得混响,很标劲,很嚣张。卢先生却提着个菜篮子跟在她身后,他走近来的时候,我猛一看,吓了一大跳。我原以为他戴着顶黑帽子呢,那晓得他竟把一头花白的头发染得漆黑,染得又不好,硬邦邦的张着;脸上大概还涂了雪花膏,那么粉白粉白的,他那一双眼睛却坑了下去,眼塘子发乌,一张惨白的脸上就剩下两个大黑洞,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从前在桂林看戏,一个叫白玉堂的老戏子来,五十大几了,还唱扇子生。有一次我看他的《宝玉哭灵》,坐在前排,他一唱哭头,那张敷满了白粉的老脸上,皱纹陡地统统现了出来,一张嘴,便露出了一口焦黑的烟屎牙,看得我心里直难过,把个贾宝玉竟唱成了那副模样。卢先生和我擦肩而过,把头一扭,装着不认识,跟在那个台湾婆的屁股后头便走了。
    卢先生和阿春的事情,我们长春路的人都传反了,我是说卢先生遭阿春打伤了那桩公案。阿春在卢先生房里偷人,偷那个擦皮鞋的马仔,卢先生跑回去捉好,马仔一脚把他踢倒地上,逃跑了,卢先生爬起来,打了阿春两个耳光子。
    “就是那样闯下了大祸!”顾太太那天告诉我,“天下也有那样凶狠的女人?您家见过吗?三脚两跳她便骑到了卢先生身上,连撕带扯,一口过去,把卢先生的耳朵咬掉了大半个。要不是我跑到街上叫救命,卢先生一定死在那个婆娘的手里!”
    顾太太一直喊倒霉,家里出了那种丑事。她说依她的性子,当天就要把卢先生撵出去,可是卢先生实在给打狠了,躺在床上动都动不得。卢先生伤好以后,又回到了我们店里包饭了。他身上耗剩了一把骨头,脖子上的几条青疤还没有褪;左边耳朵的耳垂不见了,上面贴着一块白胶布,他那一头染过的头发还没洗干净,两边太阳穴新冒出的发脚子仍旧是花白的,头顶上却罩着一个黑盖子,看着不知道有多滑稽,我们店里那些包饭的广西老,一个个都挤眉眨眼瞅着他笑。
    有二天,我在长春国校附近的公共汽车站那边,撞见卢先生。他正领着一群放学的小学生,在街上走着。那群小学生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卢先生走在前面,突然他站住回过头去,大喊一声:
    “不许闹!”
    他的脸紫涨,脖子粗红,额上的青筋都叠暴起来,好像气得什么似的。那些小学生都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可是其中有一个小毛丫头却骨碌骨碌的笑了起来。卢先生跨到她跟前,指到她脸上喝道:
    “你敢笑?你敢笑我?”
    那个小毛丫头甩动着一双小辫子,摇摇摆摆笑得更厉害了。卢先生啪的一巴掌便打到了那个小毛丫头的脸上,把她打得跌坐到地上去,“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卢先生又叫又跳,指着坐在地上的那个小毛丫头,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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