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雅林老师的尸体被人捞了上来,平放在溟池边的水磨石凳面上。她的上衣口袋里有一条小鱼,活的,张大了嘴巴正在毫无意义地呼吸。叶老师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拳头里全是黑色的淤泥。哈桑走到池边的时候所有师生全散去了,人们的目光里头有了许多浮动的东西,如受惊的小鱼,晶晶亮亮地疾速飞窜。
最早对叶老师之死做出反应的是邢老师。邢老师赶在下班之前找到了学校的支部书记,明确表示,由于"突发的不可抗力之因素"溟池他是不想再承包了。书记正和校长一起闷着脑袋抽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但书记表示"理解"。邢老师把自己的话复述过一遍,书记无力地抬起手,朝手背的方向掸了掸,没有再说话。邢老师看见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地上,很快退着脚步出去。
溟池再一次成为热点,但是溟池第一次不是作为事态的中心,而是作为事态的背景被人们所关注、所谈论。在这次谈论中"承包"这个话题被人们舍弃了,人们开始追踪诗人哈桑与他的妻子叶雅林之间的隐秘生活,即隐私。人们传播、创造、补充、发挥,故事的脉络比生活自身还要清晰、完整、因果相联、合缝合榫。死去的人是不朽的,他们的生命一定会在人们的猜测和设定中重新生活一次,乃至于重新辉煌一次。人们用气声、耳语以及投入的激情描述和重复死者的往事,所有的人都是当局者,只有死者自身在冥冥之中悄然旁观。这个热门话题被持续了两个星期,是语文组的倪老师为这个热门话题做了最后总结。倪老师远远地望着溟池,这个昔日的荷塘,深情地说:"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这是《红楼梦》里头的句子,湘云和黛玉联出来的五言诗,又凄清又阴冷,听得老师们心里头凛凛的。人们也意识到似乎说得太多了,要招惹上叶老师的灵魂的。于是缄口,不提。
池水就这么静卧在溟池里,好几个月波澜不惊,水外面走的是人,水下面游的是鱼,互不干涉。故事就这么又完了一个段落。
一九九五年的春光开始明媚了。时光就这样,转一圈之后又会过来的。春光可以回归,故事当然也就有了回归的可能。开春后不久溟池的故事就让人续上了。
过老师承包溟池几乎没有花力气,原因有二:一、叶老师事发之后溟池的水越发阴森了,一到晚上水的底部仿佛长出许多手来,稍不留神就会抓上来的。师生们避之惟恐不及,承包便没有任何竞争者。二、承包几经周折,几经失败,为后人留下甚为丰盛的战斗遗产。过老师胆小,近乎猥琐,类似于鼠科动物,整天伸头伸脑,举手投足里头都有防范和撤退的后继准备,这样的人或动物不参与捕杀,但他(它)们有一种本能,总是在事态的末尾参与进来,正好坐收利益。
过老师用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承包了溟池。溟池到手得异常顺当,粗人的屁一样唾手可得。过老师交了钱就到溟池的岸边来了,背着手,款款漫步。过老师产生了首长的感觉,产生了地主的感觉。这两种感觉都很好,感觉一好过老师就要笑,忍不住。过老师伸出头看一眼水里的倒影,水底下他的笑相很丑。人一得意了笑起来往往会没有分寸,笑得撕开来了。过老师往池里头踢了一块小砖头,用波浪把自己的倒影抹掉,不笑了。
过老师通过学生的家长弄来了鱼苗,放到溟池里去。过老师发动学生砍了许多树枝,在溟池四周围起了一道栅栏。这样一来就有老师向学校反映了,说像什么?都像小富农的两亩三分地了。书记只好把过老师叫过来,让他注意"影响"。过老师不说话,一双眼就红了,噙了两朵泪,逼不回去,也淌不下来。书记只好作罢,关照一句"注意影响"兀自先走人了。
过老师自制了一副鱼竿,很悠然地坐到溟池边上开始钓鱼了。钓鱼是假,看塘是真。过老师出门之前关照他的老婆,他"钓鱼"去了。关照钓鱼是假,逃避家务是真。溟池里头还有旧时的鱼,个子已经很不小了。过老师一个傍晚钓了六条,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老婆送上晚饭,问:"钓了几条?"
过老师说:"六条。"
老婆说:"鱼呢?"
过老师说:"放到我们家鱼塘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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