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站着不动,古怪地笑起来。夏末说:"是生活迫使艺术家赤裸裸地面对这个世界。"
小伙子跟着夏末笑,说:"这话听起来有意思。值两百块。"
夏末把指头伸到小伙子的钱包里去,抽出两张。夏末望着两张新票子,捻了捻,自语说:"挣钱原来很容易,就是说空话。"
夏末赤条条地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样子很滑稽。耿师傅扛着铁道扳手,一眼看见夏末,夏末的手里捏了一把碎钱,步子迈得器宇轩昂。耿师傅"喂"了一声,厉声说:"和谁打了?"夏末笑笑,却不答。耿师傅放下扳手拉下脸来,"告诉我,我去找他!"夏末扬了扬手里的钱,高声说:"我赢了。"
夏末推开门,小铃铛正跪在小苏的床沿折纸飞机。她听不见开门声,折得正认真。小铃铛的纸飞机在小苏的床上排了整整一排。小铃铛抬起头来,看见小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门,眼眶里突然飘了一层泪,一点一点变厚。小铃铛回过头,夏末握着钱倚在门槛上和小苏默然对视。小铃铛站起身从夏末的身边悄悄退出去,看见爸爸用很猛的动作向她招手。
夏末走到小苏身边,只打量片刻,两个人就无声地吻了。这是一个伤心的吻,疲惫而又悠长。小苏的指头在夏末的后背上盲目爬动,像找不到地方结茧的秋蚕。小苏贴紧夏末,夏末感到到她的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她的Rx房失去了韧性与弹力,绵绵软软在他的胸前往后退。夏末闻到小苏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奶腥。这股气味萦绕在九月黄昏,使夕阳的缤纷越发妖艳,越发无助。夏末被这股奶腥笼罩了,他轻声呼唤小苏的名字。自尊在病态汹涌。夏末跪在床上,抱紧小苏,小苏仰起来张大了嘴巴,吃力地大口喘息。两列火车正在窗下交叉,车轮声纷乱了,它们交叉的过程中大地疾速颤动。火车失之交臂,它们朝各自的方向呼啸而去,声音往两边的远方消逝,在人类的听觉中拉开了世界的无垠空间。黄昏在铁轨的反光中降临了,铁轨静卧在城市边缘,铁轨同样静卧在生活边缘。这个世界上只有它们了解世界的来龙去脉。但它们不语,恪守金属品格。
小苏在这段无聊的日子中和哑女小铃铛成了朋友。小苏从阿娟那里学来了两个手语单词:你好。再见。把食指指出去:你;竖起大拇指:好;摆摆手:再见。小苏决定教会小铃铛"说"出这两个词:你好。再见。
但小铃铛拒绝任何发音。她只是笑。小苏给小铃铛洗过手,拿了一张小凳坐在阳台上。小铃铛站在她的两腿之间,小苏把小铃铛的左手中指塞进自己的口腔,摆在自己的舌尖上,让她的另一只巴掌捂在自己的腹部。小苏说:"你好。"小苏说:"再见。"小苏反复说这两个词,示范了一遍又一遍。小苏企图让她的手摸出一样东西,让她的手感建立起气息与舌位相对于发音的关系。
你好。再见。小铃铛望着小苏的嘴唇,跃跃欲试。她的黑眼睛不停地打量四周,对自己的跃跃欲试又防范又好奇。
阿娟的产期提前了四天。大约是在凌晨两点,阿娟的叫声在夜里睁开了绿眼。她的叫声听上去不像人了。女人在生孩子的过程中其实就是母兽。夏末和小苏一起被惊醒了。小苏说:"要不你去一下。"夏末的眼睛一直没睁开,他连续失眠了好几夜,今天刚刚睡进去。夏末闭着眼睛说:"我就去。"小苏用脚尖捅了捅,说:"你快点呀,什么时候,这么面。"夏末下了床,摸到裤子,套上去,提拉锁的时候夏末睁开眼睛,眼里像揉了一把沙。
门已经开了,阿娟正被耿师傅架住往外挪。耿师傅急了,一时想不起夏末的姓名,满嘴满牙地"画家"。阿娟的身体比预料的还要沉。她的胳膊被架住了,两只手却扶住腹部。阿娟挪出门槛之后换了一个叫法,她扶住腹部直着眼睛尖声叫道:"儿——儿——"
阿娟的儿和他的父亲一样性急。阿娟躺在产床上不出一个小时,他自己就走出来了。他走完这个过程只用了十六分钟。他拒绝了医疗手段,甚至拒绝了医生与护士的帮助,带着一身胎脂和血水一个人慢悠悠走出了母体。他的样子只比夏末钻出红色夏利车少了一条足球裤。小护士兴奋地说:"怎么这么顺?怎么回事?这么顺!"老护士一手托住小东西的头,一手托住他的腰,很不在乎地说:"那时候我们不都那么顺!现在的女人,孩子都不会生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