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子是圆的(29)

2025-10-10 评论

    小苏关上灯,用电炉点了根香烟。烟头的猩红光芒提示了某种孤寂,给了小苏意外许诺。烟是个好东西。这个和事佬逮住谁就安慰谁。小苏在抽烟时感觉到自己的脆弱,脆弱的民族一定是一个拥有大量烟民的民族,脆弱的时代一定也就是拥有大量烟民的时代。小苏坐在这个失败与错误的空间里头。四处是烟霭。
    夜里下起了雨,是那种介于雨与雾之间的网状飘拂。小苏站在阳台上,从铁轨表层上的黑色反光里知道了雨意。生活这会儿不知道躲在哪里,不知道是在夜的干处还是湿处。小苏盼望生活能就此停下来,她现在惟一可以承受的只是生活静态。
    夜里的雨在后半夜到底下下来了,到了早晨一切都凉爽干净了。一场秋雨一场凉,雨后的早晨居然晴朗了,凉丝丝地秋高气爽。小苏刷牙时耿师傅正好去上班。耿师傅对小苏客气地点点头,眼神里头有些复杂,但什么也没问。耿师傅这个人不错,他什么也没问。小苏就怕他问。她的生活经不起任何提问了。耿师傅扛了那只铁道扳头,上班去了。小苏刷牙时没敢回头,她知道耿师傅从窗口经过时一定会向屋里打量的。小苏没回头。她突然学会在微妙的关头掩耳盗铃了。
    一个上午小苏都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小苏点上烟,百无聊赖,小苏拿起夏末留下来的那些颜料,一根一根往外挤。破画布上一下子缤纷妖娆了。小苏挤完所有的颜料往后退了几步,觉得自己是个画家了。这幅画真的像城市的街面,呼啦啦一派繁荣景象,光怪陆离,喧闹昌盛。小苏给这幅画起了个名字:城市。小苏拿起笔,选择了一块上好地段,决定给自己画一幢房子。小苏只动了一两笔,却弄坏了,糊了一小块。小苏放弃了自己的房子,只想改回来,又动了几笔,却越动越坏了。小苏看着自己的杰作转眼就成了废品,老大的不甘,动来动去把一幅画全动得不成样子了。小苏的心情坏了,拿着笔只是乱涂抹,涂来涂去鲜丽的色彩竟没了,只剩下一张灰。这个城市居然如此脆弱,仅仅是家的愿望就使一派繁华变成了一张灰。
    隔壁传来了阿娟的声音。阿娟说:"打酱油去!"小苏猜得出阿娟是在和小铃铛说话。阿娟说:"你打不打?"没有声音。小苏想像得出小铃铛眼里的模样。阿娟说:"你不打,中饭你也别吃!"小苏看见阿娟一个人从窗口出去,她的手里提了一只空酱油瓶。
    婴儿的惊啼是在不久之后发出来的。小苏起初没有留意,但小苏立即听出声音不对了。小苏冲出门,走到阿娟家门口,小铃铛正提着剪刀傻立在堂屋中央。她的脸上有一种疯狂的东西飞速穿梭。她的弟弟仰在床上,手脚在半空乱舞。他的哭声不大,但有一种极其可怕的力量蕴涵在啼哭里头。小苏扑过去,小苏在扑过去的过程中听到了剪刀坠地的声音,被水泥颠了两下。小铃铛的弟弟紧闭了双眼,小脸涨得通红。他的裆部全是血,模糊了一大块。他的小东西没有了,只有一块鲜红的断口。小苏转过身,小铃铛半张着嘴痴呆地望着她。小铃铛的手伸过来了,弟弟的小东西在她的手上。螺丝状,极短的一块。小苏慌忙回头。小苏趴在自己屋子的北窗,远远地看见阿娟正在巷口和一个女人说笑,她的手上的酱油瓶还是空的。小苏失声叫道:"阿娟!阿娟!"
    (本篇完)

    星期五天生就是出事的日子,乐果就是在这天晚上让摄像机堵在沙发上的。星期四全市进行过大搜查,大厅的相公阿森有内线,搜查的时候佛罗伦萨夜总会清清白白,用大厅经理的话说,"所有的客人都在建设精神文明"。但星期五就遭到回马枪了。
    星期五的生意很好。阿森说,生意都"啤"了。"啤"就是啤酒,往外吐泡的意思。大厅里挤满了人。城市人民都凑到大周末放肆来了。大厅的灯光既绚烂又昏暗,人们的眼睛像那盏旋转彩灯,花花绿绿地四处撩拨,四处探询。乐果唱完三首规定曲子,看见妈咪阿青正从八号桌回吧台。阿青故意绕到麦克风面前。阿青在任何混乱和嘈杂的氛围中都能保持她的从容步态,那样子真的叫鹤立鸡群。阿青从乐果的眼皮底下走过去,右手很随意地摸了摸右耳环。乐果看在眼里,却见而不视。后来乐果就被阿青带到那个东北人那里去了。东北人坐在三楼最顶头的一间包间里头喝了点酒,嘴里的口气有点浑,别的都还不错。乐果陪他唱了一首《来生缘》。乐果一般都要先唱这首歌的,在歌声之中慢慢进入。好歹也是缘分。东北人把乐果搂过去,说了几句很疼人的话。他们贴在一起相互抚摸了。皮肉都被灯光照得红红的。乐果一直不能适应包间里的红灯,像在暗房里冲洗照片似的。一不留神眼睛就会看到重影。东北人的手指慢慢潦草了,他的手像螃蟹那样侧着身子四处爬动。乐果的感觉也刚刚有了起色,嘴里却说:"别。"东北人悄声耳语说:"咋整的?"一只手就往乐果下腹部那"旮旯"伸去,乐果挪出一只手,摁住东北人的手背,东北人停住了,不高兴地说:"干哈呀?"乐果一听到这话就想笑。东北人不明白乐果笑什么,不住地问:"咋整的,干哈呀?"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