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过后教导主任赶到现场。双手扒开一道人缝,挤到了桑树底下。在两只易拉罐一堆瓜籽壳和几张卫生纸团旁边,避孕套皱巴巴的,很蔫,散发出沧桑劳累的气息,像刚刚挨了记过处分。教导主任总算处乱不惊,转过身来向半空伸出了两只巴掌,大声说:"散了,散了。"同学们就散了。学校从这一刻起笼罩了一层病态宁静,金童玉女们的眼里闪烁出异样光芒,又惊恐又兴奋。
当天下午开来了两辆奥迪车,锃亮漆黑。车子停在行政楼的旁边,钻出来一批领导,领导们神色严峻,每一张脸都忧心忡忡。办公室主任迎上去,很悲痛的样子,不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眨巴眼睛,然后欠着身子做出许多手势,表示"请"或"这边来"。
同学们远远地看见领导在水坑四周信步巡视。穿夹克衫的矮胖领导是一位主要领导,依照人群与他的距离可以判断出来。矮胖领导的夹克衫没有系扣子,两只手背在腰后,两襟的下摆全鼓出来了,矮胖领导看了一圈,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都跟着他跑。矮胖领导后来立住脚,回过头来,很严肃地说:"没有嘛。"办公室主任立即跨上去,汇报说:"处理了。我亲自处理了。"办公室主任觉得说"亲自"有点不妥,马上就重说了一遍,把"亲自"换成了"亲手"。领导点点头,十分肯定地说:"好。"
现场办公会就是在池边的路面上召开的,领导说,这一次一定要动。再不动就动班子。领导强调说,对某些具体的事情,大家就不要再纠缠了,没有好处。对已经过去的事,宜粗不宜细;对下面的工作,只准细,不许粗。领导用食指点着水坑批示说,一定要把这里,建设成精神文明的窗口。领导放松了语气,拿目光找校长,指示说,预算一下,拟个报告来。在场的领导和被领导都鼓了掌。
特事特办,说动说动。四十八个小时过后电动水泵把水坑里的臭水抽干了。干底后学校里又闹了一点小轰动,谁也料不到臭坑里居然有鱼。老师和同学们都说"没想到"。大家在一块抓鱼,又有说又有笑,"某些具体的事情"所造成的紧张态势一下就松动了。修理工程开工了,学校随即恢复了常态,正像校领导在学校的喇叭里要求的那样,同学们又把"主要精力"花在"学习"上了。
臭水坑被修理一新,做了石头河工。水泥沿着石头的缝隙抹出了勾勒,又整齐又变动。四周种了花卉,每隔十五米就设一张水磨石凳。根据教导主任的提议,水坑的西北——东南对角线分别安装了两盏路灯。池内重新贮上自来水,一到晚上路灯的倒影就在池子底下炯炯有神,说不出的幽静与坦荡。
要不要种荷花?这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是顺理成章的。只要有问题,当然就会有赞成派与反对派,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工会的申主席是荷花派。种荷花没有什么不妥,可以找出一千个相应的理由。但申主席赞成的事,办公室主任就要反对。这就有了反荷花派,有了第三种力量——非荷花派。不种荷花也可以找出相应的一千个理由。几千个理由一对垒,事情便僵住了。但办公室主任最后摊牌了:"再种荷花,挡住了视线,水池边上再出现事情谁负责?"这一巴掌击中了荷花派的天灵盖。荷花派负不起这个责。非荷花派同样负不起这个责。非荷花派很快改变了初衷,立即加入到反荷花派的行列中来。人们看到了办公室主任眼睛里头的严重神情,那里头不仅有"某些具体的事情",甚至还有某些"不具体"的事情。这样的大责任谁负得起来?
申主席拂袖而去,临走前丢下了句没用的狠话:"我不管了,你们看着办。"
办公室主任陷在沙发里,开始摆动他的小腿。他的小腿是他的旗帜,一遇上胜利就会在阵地的前沿呼啦啦飘扬。办公室主任说:"不种荷花,也就不能再叫荷塘。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想个名字。"有人提议,天鹅湖好,诗情画意。有人说桃花源更好些,听上去雅。但立即就有人反对了,说俗,雅名被用得通常了,比俗的更俗,一个年轻的老师大声说,干脆叫钓鱼台吧。大伙听了便哄笑,主任说:"严肃点!"为了配合表情的严肃,他把嘴抿上了。但抿完之后有一颗门牙还露在外面,就翘起上唇,又抿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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