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老校长接到了牌坊区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话的口气又带帽徽又佩领章,很森严,老校长放下电话居然记不起乐果长什么样了。老校长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血就是往上冲。这个死爱面子的老文人羞愧难当,仿佛在浴室被学生看到了阴部,有了无处藏身的尴尬与凄惶。老校长为人师表了四十年,再有百来天他就正式退下来了,他将带着他的清白、孤傲和四十年的好名声离开教育。老校长守着幼儿园,有一句最爱说的话,叫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五棵松幼儿园是一只小鸡窝,老校长亲手教过的"小凤凰"里头有一只都当上副市长了。今年的九月十号,教师节,副市长张援朝将会到五棵松幼儿园来的,亲手给他披红戴绿,亲口叫他"老师"。小朋友们将会用腰鼓和彩绸总结他的教师生涯。他将喜气洋洋地、心满意足地回家,四十年,功德圆满。
但电话来了。鸡窝里飞出了一只鸡。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鸡,这是一只干系到他一世清名的鸡。老校长拉开抽屉。这只抽屉里全是名片。这些名片他是从来不用的,闲时看看,心里欢喜,有桃李满天下的好感受。老校长稳住自己,挑出了四五张。老校长把四五张名片捏在手里,像打扑克时进入了残局,不能决定出哪一张。老校长思索再三,把名片重新塞回去。老校长拿起电话,直接打通了副市长张援朝的手机。老头子厚着脸皮说了一通废话,手机那头都不耐烦了,说老师有事请尽管开口。这句话伤了老师的自尊,求学生总是不体面。但老校长必须把这摊鸡屎擦掉,越快越好,越干净越好。老校长终于发话了,让牌坊公安局放人,现在就放,"快乐的乐,结果的果"。老校长说完话电话那头就没声音了。几秒钟后听见张援朝正在对别人说话,张副市长吩咐说,牌坊区公安局,快乐的乐,结果的果。
星期一一大早老校长第一个到校。关注乐果是他今天的首要的任务。家贼难防,家丑难挡。难呐。
乐果进校门的时候骑的还是那辆红色自行车。老校长站在二楼的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乐果的长头发了。她的头发真应当上电视做洗发水广告的。乐果并无异态,照旧是端庄和文雅的样子。这就好。乐果停好自行车。梧桐树上掉下一片旧叶子,落在她的左肩上。乐果掸开了,这个举动被老校长看出了疲惫和惘然,看出了身体的裂痕和负重状态。老校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像一片落叶,掉在风里,掉在心思里头。老校长决定在第一节课的课间到会计室里去,隔壁就是乐果。女教师的嘴杂,又尖,万一她那边有什么事,一定要一巴掌拍灭。这件事不论用多大心思,都不能有一点明火的,稍有走漏弄出人命来也说不定。这件事不能有半点马虎,不能让自己的一生在这事上头虎头蛇尾了。
女人对做皮肉生意的往往半是鄙夷半是暗慕。这种矛盾心态造就了一种批判力度。拥有这股力量的女人既镇定又迷狂,像林克老师上衣的颜色,是紫色的。
林克老师和乐果老师一同毕业于幼儿师范学校,一同分配到五棵松幼儿园当幼儿老师。同学的时候她们彼此叫名字,毕业后彼此改称老师。她们同年、同学、同事。相同的多了,就有了比较。越比较双方也就越客气了。
乐果在电视上一出现林克便认出来了。在认出乐果的那个瞬间林克的心情像用慢镜头拍摄的花朵画面,一瓣挤着一瓣往外绽放。林克自己也料不到能有这样的好心情。心花怒放,是怒放呢!林克到这个时候才清晰起来,她恨乐果其实已经十几年了。说不出恨什么,但解恨是真的。
星期一上午林克早到了十分钟。学校还是空的。只有校长在二楼办公室往外推窗户。林克在车棚底下对校长点点头,校长也朝她回敬了点头。林克笑得很从容。校长笑得更从容。
乐果的出现很准时。因为准时更具备了某种幽灵性质。乐果知道有人在看自己,举手投足越发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乐果推车进门的时候林克正在调试节拍器。乐果的身影在她的眼里真实到近乎恍惚了。林克盯着乐果的胯部,研究她的步行动态。电视上的那个女人绝对是这个小婊子。怎么会错!她装得可真像,裤裆里头都天衣无缝了。节拍器在动,正好2/2拍节奏科学负责地摆动。没有一个节拍有可能出现奇迹。乐果正走过来。林克的脑子记不起昨天的话了。那些话她准备在下课之后当着大伙说的。但现在不行了。说不好会说出官司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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