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很沮丧。沮丧极了。同时兼有了愤怒。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到养猪场,直接往混世魔王的那边去。昨天是混世魔王被宣判的日子,今天,轮到他了。天黑得特别快,端方早已经看不见自己了,但是,端方看见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命运。命运扑上来了,扑到他的脸上来了,眼见得就要咬到端方的咽喉。命运不是别的,命运就是别人。
“他”或者“她”,永远是“我”的主人。
他,或者她。他们,或者她们。永远是“我”的主人。“我”是多么的无聊,无趣,无望,无助,无奈,无耻。“我”是下贱的。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他”?或者“她”?“他们”?或者“她们”?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愤怒,更因为绝望,这个绕口令一样的问题把端方缠绕进去了,他像一只追赶自己尾巴的猫,因为达不到目的,又不肯罢休,越追越急,越追越快了。一会儿就把自己绕昏了,眼见得就要发疯。端方急火攻心,一下子想起了顾先生。他要找顾先生。这个唯物主义的问题只有顾先生才能够解决。端方是一路小跑着来到顾先生的小茅棚的,一脚就把门踢开了。端方说:“我能不能成为他?能不能?”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劈头盖脸,空穴来风,势不可挡。端方说:“能不能?!”
顾先生在喝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一双小眼在小油灯的下面像两只小小的绿豆。惊恐,却镇定。依照一般的经验,顾先生知道,端方一定在“想”什么了。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总是爱“想”,一“想”就把自己逼进了牛角尖,直到出不来为止。这是好事。顾先生说:“端方你坐。”
端方说:“你回答我!”
顾先生放下筷子,说:“你这样想毕竟是好的。”
端方说:“你回答我!”
端方跨上去一步,咄咄逼人,差不多要动手了,“你回答我!”
顾先生说:“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六十页上告诉我们:”如果我自己的活动不属于我自己而是一个疏远的、一个被迫的活动,那么,这个活动属于谁呢?属于我以外的另一个存在。这个存在是谁?‘端方你看,这个问题马克思也问过。那时候他正在巴黎。“
端方说:“这个存在是谁?”
顾先生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粥。顾先生舔了舔嘴唇,说:“马克思也没有说。”
端方走到顾先生的跟前,伸出手,用一只指头顶住了顾先生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我操你的大爷!”
端方说完了就走。顾先生一个人坐在茅棚里,他并没有因为端方的粗鲁而生气,相反,喜悦了。他更喜欢端方了。一个人能够关心“我能不能成为他”这样的哲学问题,这就可爱了。人应当有这样的追问,尤其在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渴望变成“他”,是好事。说到底,这个世界不是别的,就是由“我”而“他”的进程。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我”,“我”只是一个假托,一个虚拟,一个借口。“我”不是本质,不是世界的属性,从来都不是。这个世界最真性的状态是什么呢?是“他”。只能是“他”。“他”才是人类的终极,是不二的归宿。信仰、宗教和政治都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工作,让“我”怀疑“我”,让“我”警惕“我”,让“我”防范“我”,最终,有效地改造并进化了“我”。这才是达尔文主义在人类社会最尖端的体现。端方小小的年纪就有了这样的思想萌芽,很可贵了。顾先生在端方的身上看到了希望。顾先生站起身,来到了门口,想把端方追回来,好好聊一聊。可端方早已经杳无踪影。顾先生站在黑暗当中,对着黑暗微笑了。顾先生对自己说:“‘我’走了,可‘他’还在。”
顾先生对自己的这句话非常的满意。当天夜里顾先生就做了一个美梦,内容是关于“它”的。他梦见自己下了许多蛋,简直是拉出来的。拉完了,都不用擦屁股,痛快极了。
端方怒气冲天,一直把他的怒气带到了混世魔王的面前。混世魔王因为夜里的风寒,病了,软在床上,正在剧烈地咳嗽。一见到混世魔王的这副熊样端方立即冷静下来了,好歹自己并不是最糟糕的,不还有混世魔王陪着自己嘛。这么一想端方就好多了。端方想宽慰混世魔王几句,话到了嘴边,却笑起来了,说:“想不想吃狗肉?”文不对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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