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再也没有想到端方会在家里等他。家里来客人了。虽然都在王家庄,对顾先生来说,差不多是天外来客,是越过了千山万水的艰难跋涉才过来的。顾先生很高兴。但同时又有些疑虑。好好的,端方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呢?逻辑上缺少最起码的依据。他来干什么呢?顾先生小心了。当然了,高兴还是主要的,顾先生就笑。不过顾先生的笑容有些特别,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去匆匆的,呈现出愚鲁、荒蛮和控制不住的迹象。想来还是孤独得太久了,心情和表情一时半会儿还对不上号。顾先生就这么一抽一抽地笑着,心里面却透亮,什么也不说。
端方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真的冒失了,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怎么想起来来找顾先生的呢?顾先生高兴归高兴,就是不说话。即使说了,也就是几个字。连不成句子。端方一门心思都在三丫身上,就想和顾先生聊聊三丫,怎样开口呢?难了。他不说话,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了。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憋着。憋了半天,端方冷不丁说:“顾先生,你谈过恋爱吧?”顾先生愣了一下,突然就有了风云突变的惊觉。他盯着端方,两只眼睛里是那种和他的神情不相配套的机警。他开始担心端方是姜好花派过来的了。好半天,顾先生嗫嗫嚅嚅地说:“一百四十六。”完全是驴头不对马嘴了。
“什么一百四十六?”
顾先生再一次不吭声了。这一次的时间特别地长。最终,顾先生站了起来,抬起头,扬起了眉毛,说:“在这里外在性不应当作为自己表现着的并且对光明、对感性的人类洞开了的感性世界来了解,这个外在性在这里应当采取其抛出或脱让的意思,即不应当存在的一个错误、一个缺陷底意思。因为真实者永远仍是这理念。自然只不过是理念底另样存在底形式。并且因为抽象的思维是本质,所以,凡对思维是外在的,那么,按它的本质来说,是一个仅仅外在的东西。同时这位抽象的思维者承认可感性是自然底本质,和在自己里面纺织着的思维相对立的外在性。但同时他把这个对立说成这样,就是说,自然底外在性是自然和思维底对立,是自然底缺陷,就是说,只要自然自己和抽象区别着,它就是一个有缺陷底事物。一个不仅对我、在我的眼睛里有缺陷的、一个自己本身有缺陷的事物,在自己外面有着它所缺乏的东西。这就是说,它的本质是一个和它本身不同的东西。所以自然对抽象的思维者必须因此扬弃它自己本身,因为自然已经被思维设定为一个按潜能说来是被扬弃的事物。
精神对我们有自然做它的前提,而精神是这个前提底真实性,因而是这个前提底绝对的第一性的东西。在这个真实性中自然消失了,并且精神把自己作为那个达到了自己的向已存在的理念来表达了,这个理念底客体和主体都一样是概念。这个同一性是绝对的否定性,因为在自然里面概念有着它的完全外在的客观性,但把它的这个外在性扬弃了,并且这个概念在这个外在性里面成了自己和自己同一,所以概念只有作为从自然中复归才是这个同一性。”端方被顾先生的这一大段话弄得云里雾里。端方轻声地问:“顾先生,你在说什么?”
顾先生转过身去,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递到了端方的手上。是马克思的著作,《经济学——哲学手稿》,一九六三年,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定价:0.42圆。封面上有马克思的侧面像。他鬈曲的头发。他浓密的胡须。他紧蹙的眉头。他忧虑的目光。他饱满的天庭。他明净的额。
顾先生说:“一百六十四。我说的就是这本书的第一百六十四页。”
这一个大段落的背诵挽救了顾先生,端方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顾先生一下子活络了,他的热情从天而降,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既然黄河之水天上来,那就必然是奔流到海不复回。顾先生的口齿利落了。他对恋爱不感兴趣。他对女人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人类、国家、社会、政党和阶级,也许还包括军队。他的谈话一下子带上了政治报告的色彩,带上了普及与提高的严肃性与迫切性。端方就弄不明白顾先生的记性怎么那么好,他的谈话一直伴随着这样的插入语:马克思说,普列汉诺夫说,卢森堡说,斯大林说,毛主席说,甚至,胡志明说,金日成说。这就是引用了。因为大量的引用,端方相信,顾先生虽然在说,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在背诵。但领袖的声音是迷人的,充满了耐力,充满了爆发力,有硝烟的气味,有TNT的剧烈火光。顾先生壮怀激烈。顾先生还特地提到了未来。顾先生说:“马克思说:‘我们得到的将不是自私而可怜的幸福,我们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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