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一般的情形,端方应该在天黑之后回来,哪有进了镇不好好逛逛的道理呢。可是,端方在镇上呆不住,下午三四点钟,端方就回到养猪场了。离茅棚还有好大的一段距离,端方意外地发现茅棚的门是紧闭着的。这就奇怪了。茅棚的门从来都不关,夜里睡觉的时候往往都不关,更何况又是大白天呢。端方蹑起手脚,轻轻来到了门口,听了听,里面传出了细微和鬼祟的声音。不放心了。端方把脑袋靠在门板上,透过门缝,朝里头看。茅棚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只是一会儿,端方的眼睛就适应过来了。刚一适应过来端方就吓得半死,老骆驼半裸着身子,弓着背脊,正跪在地上。他的前面是一只更小的小母猪。老骆驼紧紧地抓着小母猪的后腿,用他的胯部顶着小黑猪的屁股,张大了嘴巴,痛苦地、有力地、有节奏地往小母猪的身体里拱。端方一下子就明白了,顿时就想起了配种站的情况种种。端方不敢出气,怕了,可以说魂飞魄散。端方趴在地上,不敢弄出一丁点的动静,爬走了。一边爬还一边回头,别留下什么痕迹来。不能让老骆驼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让老骆驼知道。老骆驼要是知道了,说不准会出人命的。端方重新回到小舢板,大声地叫喊,大声地呵斥小母猪,做出刚刚靠岸的假象。把这一切都做停当了,端方骑在猪圈的栏杆上,点起了烟锅。
过了一会儿老骆驼走来了,一脸的疲惫,眼角都耷拉下来了。老骆驼嗄着嗓子,问:“回来啦?”端方不愿意再看老骆驼的眼睛,说:“回来了。”老骆驼说:“怎么不在镇上玩玩?”端方“嗨”了一声,说:“玩了两年了,没什么玩头。”
“配上啦?”
“配上了。”
端方这么说着话,回头望了望猪圈里的小母猪,心里头想,这个小新娘子和老骆驼也有什么关系的吧。这么一想端方就觉得心口拧起来了,像被什么人握在了手里,使劲地搓。端方想起来了,老骆驼说过,“把猪当人”。现在看起来他说这句话是真心的。只是弄反了。他不是把猪当人,而是拿自己当了猪。老骆驼不是人。真不是人。而自己呆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也不是人。端方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心酸,是相当凶蛮、相当霸道的心酸。由不得端方自己。端方顺势在围墙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说:“划了一天的船,累了。”老骆驼说:“要不回棚子里歇会儿?”端方没有作答,就那样躺在那儿,两条腿分别挂在围墙的两侧,样子非常的古怪。什么也不像。好像是睡着了。
不能呆在养猪场了,再也不能呆了。这样会妨碍了老骆驼,会让老骆驼嫉恨的。可端方还不能离开。端方可不是一个糊涂的人,这个时候离开养猪场,难免要给人留下一个怕苦怕脏的坏印象,将来“政审”的时候会麻烦的。那就呆着吧。但端方再也不养猪了,他不想看它们,尤其是那些母猪。一看到它们端方就觉得它们都怀着孕,不是猪,是人。端方没有解释,总之,他不喂猪了。好在老骆驼倒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他和过去一样,把所有的活计都揽过去了,十头猪是喂,二十头猪也是喂,多跑几趟罢了。
端方什么都不做,彻底闲下来了。开始的那几天还觉得讨了便宜,接下来闹心了。养猪场太寂寞了,实在是太寂寞了。端方有太多的空闲,太多的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了。时间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是谁发明的呢?那些无穷无尽的年、月、日,它们在围剿端方。时间是汪洋的大海,前面不是岸,回头也不是岸。这个汪洋的大海里没有水,它是空的。它比天空还要空,笼罩在你的头顶,却又是实实在在的那种空,需要你去填补它,用你的一生,用你的每一天去填补它。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为什么是二十四个小时,它太多余、太漫长了。这是谁弄的?是谁把它捣鼓出来的?真他妈的混账了。端方不需要那么多的时间,可时间就是在这里,在等着他,守候着他,纠缠着他,和他没完没了。除了睡觉,端方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吃饭、拉屎和撒尿了,和一头猪也差不多。顶多再放三四个屁。可放屁又不需要专门的时间。如此算下来,端方每天都有七八个小时的空余,难熬了。端方被时间“泡”松了,“泡”软了,几近窒息。端方失去了动作能力,失去了想象,失去了愿望。端方是被动的,在时间面前,他“被”活着。这是怎样的人生呢,端方嫌它长。端方突然就想起了混世魔王来了,端方承认,混世魔王了不起,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这么多年了,人家硬是靠着一把口琴把日子吹到了今天,一板三眼的,一天也没有耽搁。如果说,时间是一座山,那混世魔王只能是当代的愚公。唯一不同的是,他永远也感动不了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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