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不用手表,没有时钟。轮到他上钟了,小马会踩着幽静的步伐走向推拿(47)房。一个小时之后,小马对客人说一声“好了”,然后,踩着幽静的步伐离开,不会多出一分钟,也不会少掉一分钟。小马有一绝,小马对时间的判断有着惊人的禀赋,对他来说,时间有它的物质性,具体,具象,有它的周长,有它的面积,有它的体积,还有它的质地和重量。小马是九岁的那一年知道“时间”这么一个东西的,但是,那时候的“时间”还不是他的玩具。在没有玩具的日子里,他的眉梢不停地在向上扯,向上拽。他想睁开眼睛。他心存侥幸,希望有奇迹。那时候的小马没日没夜地期盼着这样一个早晨的来临:一觉醒来,他的目光像两只钉子一样从眼眶的内部夺眶而出,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他的期盼伴随着常人永远也无法估量的狂暴,就在死亡的边缘。
四年之后,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用他无与伦比的智慧挽救了自己,他不再狂暴。他的心安宁了。他把时间活生生地做成了他的玩具。
小马至今还记得家里的那只老式台钟。圆圆的,里面有一根时针、一根分针和一根秒针。秒针的顶端有一个红色的三角。九岁的小马一直以为时间是一个囚徒,被关在一块圆形玻璃的背后。九岁的小马同样错误地以为时间是一个红色的指针,每隔一秒钟就“咔嚓”一小步。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小马整天抱着这台老式的时钟,分分秒秒都和它为伍。他把时钟抱在怀里,和“咔嚓”玩起来了。“咔嚓”去了,“咔嚓”又来了。可是,不管是去了还是来了,不管“咔嚓”是多么的纷繁、复杂,它显示出了它的节奏,这才是最要紧的。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它不快,不慢。它是固定的,等距的,恒久的,耐心的,永无止境的。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时间在“咔嚓”。它不是时间,它是咔嚓。它不是咔嚓,它是时间。咔嚓让他喜欢。他喜欢上时间了。
事实上,小马在一年之后就把那只老式的台钟舍弃了。他不需要。他自己已经会咔嚓了。他的身体拥有了咔嚓的节奏,绝对不可能错。时间在他身体的内部,在咔嚓。不要动脑子,不用分神,在什么情况下他自己都能够咔嚓。他已经是一只新式的台钟了。但是,他比钟生动,他吃饭,还睡觉,能呼吸。他知道冷,他知道疼。这是小马对自己比较满意的地方。他吃饭的时候会把米饭吃得咔嚓咔嚓的,他呼吸的时候也能把进气和出气弄得咔嚓咔嚓的。如果冷,他知道冷了多少。个咔嚓,如果疼,他也知道疼了多少个咔嚓。当然,睡觉的时候除外。可是,一觉醒来,他的身体就自动地咔嚓起来了。他在咔嚓。
小马不满足于咔嚓。这种不满给小马带来了崭新的快乐。他不只是在时间里头,他其实是可以和时间玩的。时间的玩法有多种多样,最简单的一种则是组装。
“咔嚓”一下是一秒。一秒可以是一个长度,一秒也可以是一个宽度。既然如此,“咔嚓”完全可以是一个正方形的几何面,像马赛克,四四方方的。小马就开始拼凑,他把这些四四方方的马赛克拼凑在一起,“咔嚓”一块,“咔嚓”又一块。它们连接起来了。“咔嚓”是源源不断的,它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两个星期过去了,小马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博大的事实,大地辽阔无边,铺满了“咔嚓”,沟壑纵横,平平整整。没有一棵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座建筑物。没有一根电线杆子。即使是—个盲人骑着盲马,马蹄子也可以像雪花那样纵情驰奔。小马没有动,耳边却响起了呼呼的风声。他的头发在脑后飘起来了。
时间一久,小马感到了组装的单调,也可以说,建设的单调。既然所有的东西都是人建的,那么,所有的东西就必须由人来拆。疯狂的念头出现了,小马要破坏。他想拆。他首先做了一个假定:—个标准的下午是五个小时。这一来就好办了,他把五个小时划分成五个等份,先拿出一个,一小时。他把一小时分成了六十个等份,一分钟就出现了;再分,这一来最精细的部分就出现了,是秒。咔嚓来了。咔嚓一下他拿掉一块,再咔嚓一下他又拿掉一块。等最后—个咔嚓被他拆除之后,一个开阔无边的下午就十分神奇地消失了。空荡荡的笑容浮现在了小马的脸上。一个多么壮丽的下午啊,它哪里去了呢?是谁把它拆散的?它被谁放在了什么地方?这是一个秘密。是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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