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时代(32)

2025-10-10 评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夜深了,她听见窗外有车灯闪亮,还有小卫打开大门的声音。她翻身下床,披上小外套,蹬蹬下了楼,见了邵元任便问:""爸爸,你看见雅贞姑姑了?"
  邵元任点点头。凤仪觉得他的表情很凶,但她素不惧他,继续问:"姑姑今天漂亮吗?"
  一阵沉默,邵元任答:"漂亮。"
  "她人呢?"
  邵元任转过身来,低声喝道:"阿金,带小姐上楼休息。"
  阿金从未见东家如此模样,吓得双腿一软,便来拖凤仪。凤仪岂能善罢干休,几下挣脱了,冲到邵元任面前:"姑姑人呢?"
  "她回家了,"邵元任见凤仪满面关切,心头一酸,耐下性子道:"你上楼休息,明天爸爸带你去看雅贞姑姑,好不好?"
  "真的?!"凤仪从未听邵元任说过此类的话,不禁又惊又喜:"明天我们一起去吗?"
  邵元任点点头:"爸爸很累,让我歇会儿,好吗?"
  "好,"凤仪福了一下:"爸爸晚安。"
  邵元任不悦地道:"你不要学这些,只说晚安就可以了。"
  凤仪才不理他,朝他做了个鬼脸,开心地上楼去了。邵元任拿她没有办法,只命小卫关好门户,给他泡杯茶,端到面前,又命阿金等不许打扰他。等小卫把茶送上来,他就同虚脱了一般,瘫倒在沙发上。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雅贞会穿扮成这样,还跑到工厂去找他。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小姐,怎么会做出如此乖张的事情。难道,雅贞俏丽的身影如雪片般纷乱地落入他的心中,难道我喜欢她?难道我一见到她,就愤怒不安的原因,是因为我爱着她?
  这不可能!他连连否决,我不可能喜欢她、爱上她。她的未来必须幸福。邵元任不停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心软。可是他一想到,今天他把那两个公子的小册交给她,向她介绍这两人的家境人品,又细说自己会出多少嫁妆时,刘雅贞那绝望又凄楚的眼神,他的心就隐隐作痛。这么些天来,他们一直没有相见,可她的身影无时不刻不纠缠着他,但是今天,他实在躲不了了,只能把真相告诉她。
  不知道她回去后,会怎么想,能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邵元任只恐自己伤她太深,忧心不已,只恨不能一下子天光四亮,他好带着凤仪前往刘府,再去劝解雅贞。他想回卧室小睡,又想去书房小坐,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只是半躺在沙发中。阿金在楼上偷窥了几次,见他还在客厅中,也不敢下楼,怕落了个打扰的罪名,只得在凤仪床头猫了一夜。凤仪也睡得不稳,天蒙蒙亮时,她在梦中惨叫起来,阿金慌忙把她摇醒。这次之后,她好像平静了,又不知睡了多久,她睁开眼,感到房里站着一个人:"雅贞姑姑,"她叫了起来:"我担心死了!"
  那人没有说话,她探出头,原来是邵无任。凤仪大为惊诧:"爸爸,你今天不上班吗?"
  邵元任摇了摇头,退到门外,命阿金进去帮她穿衣服。阿金捧着一套衣服走了进来,从衬衣、衬裤、外套、帽子,都是白色的,凤仪渐渐感到事情有些异常了。等她穿戴整齐,邵元任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爸爸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凤仪觉得自己的声音凶巴巴地。
  "你雅贞姑姑,死了。"
  "……"
  "雅贞,她死了。"
  凤仪张了张嘴,感觉呼吸有些不畅,自从外祖父汪静生去世以来,她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她觉得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不管她怎么用力,就是无法清醒过来。她攥着邵元任的衣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李威、杨练站在客厅,他们穿着黑衣裳,家里好像什么人都不在了,外面大街也没有人,到处是黑的,冷的,只剩下邵元任柔软的衣角。直到汽车发动,直到风从车外吹进来,她才开始抽泣。邵元任既不为她擦去泪水,也不命令她停止流泪。
  父女二人到达时,凤仪已从哭泣变成了哭嚎。她张着嘴,从肺腑里发出悲伤的叫声。虽然她和刘雅贞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对她来说,刘雅贞代表了所有的女性关怀:妈妈、姐姐和姑姑。她怎么也想不通,昨天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又温柔又美丽,为什么一觉睡醒,她就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
  刘府上下一片悲痛。雅贞的母亲病倒了,只剩父亲勉强主持局面。他是个闲居多年的小文官,膝下只有雅贞一女。这些年邵元任对刘家可谓关心之至,他也把他当成未来的女婿,如今上海光复,革命成功,眼看二人成亲在即,女儿为什么悬梁自尽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雅贞被发现的时候,身穿西式套裙,脚穿"文明皮鞋",一反日常妆扮,一时间鬼怪作崇的流言传得到处都是。刘府一面举办丧事,一面请来法师作法,黄色的道符从大门一直贴到内宅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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