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很难吗?"
"很难,"方谦沉重地道:"至少在现在的中国,很难。但是,爹爹一直在努力。"
"爹爹,"凤仪忽然问:"雅贞姑姑的死也是一种努力吗?"
方谦思虑良久。她不是小孩子,需要更慎重的评价:"我不清楚雅贞小姐是出于努力还是出于放弃,但是爹爹不喜欢轻言就死。就像你今天看见的这些人,他们因为战乱或者灾害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上海,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的更好,这就值得尊敬。"
凤仪全神贯注地听着。方谦说:"你记住,活着是人的根本,是人应该做好的第一件事。"
"不管遇到什么吗?"
"不管遇到什么!"
凤仪觉得一股气流在胸前翻涌,方谦看着她眼睛里闪出的光彩,欣慰地点了点头。她问:"爹爹,如果绝望了怎么办?"
"放弃,从头再来。"
凤仪想起刘雅贞等待邵元任的表情:"如果不能放弃呢?"
方谦隐约明白了凤仪的所指:"承受。"
"承受?"凤仪有些迷茫:"那不是很痛苦?"
"承受痛苦,并且承受时间,时间会让痛苦减淡,然后给予新的欢乐。"
"就像爸爸那样?"
"是的,"方谦说:"所以不必担心什么,他会好起来的。"
这场父女间的谈话对凤仪影响深远,她开始拼命绘画,画所有能看见的:叫卖的小贬、狭窄的里弄、路上奔跑的人力车夫、穿着西式洋装进出洋行的中国人……但个人全新的一页实在不算什么,这一年民国了,中国的最高首领不是皇帝,而是袁世凯大总统,诸多上海第一在这一年产生:第一家华商电车公司,第一家啤酒厂,第一家电池厂,第一家游乐场,第一台国产中文打字机,第一所私立大学……连空气里都胀满了百废待兴的味道。
小教堂仍是她的最爱,那儿光线斑驳,富于变化,那些彩色窗玻璃,一直停留在她的视线之内,每当她欣赏这些渐变的,相同或不同的色彩时,她就会听见那个声音:"琉璃就是玻璃。"
"琉璃就是玻璃。"她喃喃自语,悄悄重复这句话,这个十二岁的少女,还不明白男女之间的爱恋,但是一种朦胧好感在无意之间,拔动了她的心弦。她无法忘记那个约定,时常一个人去逛城隍庙、湖心亭。她希望有一天,突然之间就遇见了那个少年,他笑嘻嘻地站着,对她说:"琉璃就是玻璃。"她就一古脑儿地告诉他:为什么失约,为什么自己会难过,她想请他帮忙想想,雅贞姑姑为什么要死呢,她想告诉他自己在那一周,失去了比亲人还亲的亲人,可是每一次,她都是失望而归。
邵元任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凤仪起床时,他已经去公司了,凤仪睡下时,他还没有回来。方谦希望在民国后和女儿团聚的梦想,也因为时局变化没有实现。袁世凯当政之后,民国有名无实,众多革命党人遭到暗杀或追捕,方谦不得不逃回到广州,继续他的革命。幸而绘画使得凤仪不孤独,或者说,使她更加孤独,到了夏天,她考入了威德女中,在学校里,她交了两个好朋友:杨杏礼和金美莲。
杏礼比她大两岁,高个浓眉,长得极为漂亮。她的爷爷是个老派的洋买办-20]。美莲的父亲是个珠宝商,她与凤仪同岁,有一张可爱的圆脸,和一双细长柔美的单眼皮。秋天的时候,凤仪跟着威廉神父去窦伯烈(德国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化验师)的府上做客,结识了窦伯烈的学生方液仙-21]。这是她第一个异性好友,这位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小伙子,刚满十九岁,却已经在一片创业热潮中,创建了自己的化工社,这也是上海第一家化学工业社。
凤仪很重视她的朋友,除了绘画与身世,她是什么都要拿去与朋友分享的。自从认识了方液仙,她便约杏礼和美莲去化工社玩耍,方液仙对这三位漂亮的小妹妹总是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偶尔周末有空,还会请她们喝点咖啡、吃点好吃的点心。他正在研制出雪花膏,经常把试用品送给她们。凤仪还不会用化妆品,美莲与杏礼都比较喜欢,其中以杏礼最为精通,她认为液仙研制的雪花膏是一级棒,不比她爷爷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差,可是这个一级棒的产品并不能解决它的销路,化工社的生意非常惨淡,幸而液仙天性乐观,又十分热爱化工行业,这才勉强维持着。凤仪对此很想不通,这天晚上,她特意等到很晚,询问邵元任:"爸爸,为什么好的东西却卖不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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