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暂时不好再去小楼,只能命阿金去找杏礼的女仆,打听孩子与杏礼的近况,并按时送上钱款,杏礼也不与她联系,竟像绝交了一般。她去询问西医,有没有好的戒烟方法,每个医生的回答都几乎差不多,这取决于病人的决心。凤仪想着杏礼一向爱面子,这事除了子欣,还真不好随便和人商议,便暂时这么过着,一直等到了五月,子欣从美国回来了。
这一年风尘仆仆,转辗于美国各地,子欣消瘦了不少,两鬓之间生出不少白发。凤仪见他旅途劳顿,便把不顺心之事俱藏心底,让他好好休整。子欣忙了一年再回到上海,见到妻儿家人,自是高兴非常,尤其是小安安,虽然她几乎不认识父亲了,但是只与子欣朝夕相处两天,她便粘上了父亲,父女俩嬉戏起来,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就连石头兄弟也一并给冷落了。
子欣将美国沿途见闻一一告诉凤仪,他觉得在国外振兴中国生丝行业正是他能做,又长于他人的好事业,既能为国又能为己,而且,这一路虽然辛苦,因为文化与办事方式的熟悉,他反而觉得比在国内更加轻松。威廉神父收到他带来的凤仪画作,十分高兴。他觉得当初的眼光没有错,这个小姑娘就应该继续从事绘画艺术,为了传播西方艺术,更为了凤仪,他竭力劝说子欣带凤仪来美国发展,并且愿意帮助凤仪联系艺术院校。
凤仪见子欣兴致勃勃,仿佛找到了成功与幸福的途径,虽然有些不忍,还是将杏礼之事告诉了子欣。子欣闻言大吃一惊,他对国人抽食鸦片的恶习一直深恶痛绝,没想到杏礼会走上这条路。子欣沉默良久,道:"我们不是她的家人,不能强制她戒烟,孩子也不能强行离开母亲,只能慢慢想办法。"
"如果告诉她哥哥的死讯,她会不会好一点?"
"大哥两年没有露面,只怕她心中早有准备,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子欣道:"一但吸食鸦片,这些东西,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二人正在商议,阿金上来敲了敲门,凤仪问什么事,她说,邵元任请他们去书房。夫妻两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很不寻常,没有事情,邵元任从不请人去书房小坐。凤仪与子欣起身,稍稍收拾了一下,连忙下了楼,来到书房。子欣轻轻敲敲门,邵元任道:"进来。"
凤仪推开门,这儿每隔一在她就会亲自来打扫,靠墙一侧供奉着佛龛,另一侧供着雅贞的牌位,书桌前还放着专门喝茶用的茶桌,今天这里并无什么不同,邵元任坐在茶桌边,轻轻品着茶水,另外两边已经摆放了两个空的茶杯。
她和子欣两人在桌边坐下,邵元任看了看他们,微微地笑了:"今天叫你们来,要告诉你们两件事情。"
凤仪看着他,觉得他今天的表情十分不同,她道:"爸爸,出了什么事?"
"南京政府已经下了关于和兴的批复。"邵元任把桌上一份抄本递给子欣,子欣忙打开,上面写着:惜值库款支绌,实无余力及此,仍仰该创办人自筹复工,继续前业。
子欣不敢抬头,叹了口气,想不到和兴历经这么多磨难,想得到政府的支持,仍然是难于登天。邵元任又将桌上的另一份方件递给凤仪,凤仪打开一看,是一份地契:"四百亩!"她惊讶地递给子欣,子欣也愣了,夫妻二人同时望着邵元任。
"这片地在闸北效外,"邵元任平静地道:"这是出家前,我留给你们最后的东西了。"
"爸爸!"凤仪惊诧地道:"您说什么。"
"我已经长老商量过了,"邵元任道:"今年的八月十五,我会去庙里剃度出家,自此不再理红尘之事,"他轻轻笑道:"你们就不必担心了。"
凤仪与子欣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是好,虽然邵元任信佛多年,又是佛门居士,但是他们怎么也有想过,他会有出家的这一天,书房里安静极了,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上海五月的风,从窗外吹进,拂过三个人的面颊。
多年以后,这天下午的空气、风景、与人物,仍然深深地印在凤仪的脑海中,像一幅被固定在某处的画布,不时闪现在她的眼前。上海五月的天气,那略带一点潮热的春天最浓烈最尾声的气息,拂动着这座城市最美丽的季节,那窗外的一枝法国梧桐,正茂盛地吐出所有的新的绿叶,叶片的颜色俨然由浅及深了,预示着盛夏即将到来,四季交替中生命的勃勃魅力,正无遮无拦的上演着。光线非常好,从窗户一束束射进来,将布置的典雅洁净的小书房、茶桌照得窗明几净,让人心旷神怡,桌上精致的细瓷小茶碗里,是大半杯浓浓的明亮醇厚的茶水,此时热气已经散净了,只等着喝茶的人来举杯。子欣坐在她的左边,已是人到中年,发鬓花白,邵元任坐在她的右边,所谓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个过了天命之年,对她有养育之恩,担当她人生二十四年的父亲角色的男人,清晰地坐在她的面前。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崔曼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