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负责接生。年纪大了,干不了。接生是费手劲的活,就像石匠,太老了不行。我留在婴儿室,专门照看刚出生的孩儿。经我手的孩子,不说上万,也有几千了。他们就像蘑菇早上生出来,到了晚上就跟着妈妈走了,消失了,再不回来。
一个人忙不过来,给我配了一个小姑娘。她不喜欢孩子,为了谋生,只得干这个活。幸好手脚还勤快,我也不特别要求她,一个黄花姑娘,自己也没养过孩子,也就不错了。
有一天,我的婴儿室都住满了,好像一间超级旅馆。小姑娘给孩子们洗澡,这不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但对责任心要求很严。你想啊,孩子从一模一样的小衣服里剥出来,精光蛋一个,泡在水里,什么记号也没有。要是一不留神弄混了,血脉就错了。不少官司就是这么种下的。
我们俩分好工。她专管洗孩子那道工序,我专管解包和捆包,两不耽误。小姑娘给孩子洗着洗着,突然惊叫起来,大妈,您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这么阴险!
我就笑她少见多怪,一个月娃子,怎么能用得上阴险这词?
我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活计收拾好,才赶过去看水盆里的孩子,那是一个男孩,瘦弱呆小,小鸡鸡比红头火柴粗不了多少,皮肤暗得傻锅巴,整个身子就像一截烧枯的树根。这倒没有什么,营养不良的孩子这些年虽说比以前少多了,零星也有,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我更仔细地看了一眼之后,也被钉在地上,小小的孩子乌豆般的眼仁缩到眼犄角,恶狠狠地狼羔一般瞅着你。我赶紧把奶瓶递列他嘴里。我有个绝招,看一个孩子有没有毛病,就看他吃奶的劲头怎么样。只要能吃东西。多么弱,也好养活。要是不吃,再壮的孩子也悬。这怪孩子,扑地就把奶瓶嘴吐出来了,梗着脖子再也不张嘴,好像那是毒药。我也不着急,心想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我就不信你一个小小的人儿,能抗得住饿?
没想到他就是不吃不喝,皮肤很快就干得像旧报纸。我报告了医生,等医生陪我回来的时候,床上小毯子空了,那个小小的人居然丢了。
我赶紧问小姑娘,那个怪孩放哪儿?她说一直在给别的婴孩换衣服,根本就没过到这边来。
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一个月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叫她妈妈给偷着抱走了?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妈的想孩子,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到病房去了。我对医生说,到她妈妈的病房里看看有没有,别光在我这里找,婴儿室从来没有过丢孩子的事,就算有人偷,贼会挑个白白胖胖的男娃,不会要这个孩子。
医生说,会不会是老鼠叼走了,既然你说那孩子个头最小?
我说,老鼠能叼着孩子,从二尺高的床栏杆跳过去?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一声鬼哭狼嚎,吓得人浑身的寒毛都竖得钢针一般。猛一回头,只见那个丢了的怪孩子,正躲在我的书包后面抽烟。真的,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谁说我都不会相信。我一个老婆子,书包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盒便宜的烟卷。上班的时候不能吸烟,我守规矩,这烟是预备路上抽的。平时我都是把书包锁在更衣柜里,上班的地点没外人,从来没丢过东西,有时随便一扔,也没出过岔子。今天我的书包就是搁在一张小凳子上,带子还耷拉在地。
那个赤身裸体的小怪孩,真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助产上,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他竟然从围着铁栏杆的小婴儿床上爬了出来,鬼知道是不是妖精帮了他的忙,他不单爬了出来,还扯着我的书包带子爬上了小板凳,把我的书包打开了,把烟卷从最里头掏了出来……天哪!他到底还是小,道行浅,不知道怎么把烟点着,烟卷被他的小手揉漏了,黄白色儿的烟丝撒了一身,整个人好像沾了生芝麻的天津麻花。他抽不着烟,急得毗牙咧嘴,就像狼一样嚎起来……
我愣在那儿,半天缓不过神来。真的,我以前接生的时候,看到无脑儿、蜘蛛手,四只胳膊四只腿的孩子,我都不害怕。那没什么,不就是怪胎吗!这回可把我给吓着了。
我看看医生,他比我镇静,皱着眉,好像在想什么。说话间,那孩子突然把烟卷丢了,浑身筛糠般地抖起来,好像有一个大电门接到他身上了。眼看着大滴大滴黑黄色的水,就从孩子身上渗了出来,皮肤就出现了大理石一般的花纹,不是那种光亮亮的大理石,是坟墓里埋了好多年那种……
我一把拽住医生,生怕他跑了。我说,大夫,这孩子不是什么妖怪托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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