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青稞一笑,说,院长既然把我托付给你,你就要负责任啊。我不是一个你三言两语就能打发得了的病人,也不是医学权威,介于二者之间。别把我想得太无能,也许我会挑出你的破绽。
小伙子不服气地说,那么,好吧。我们来试一试。如果你听不懂了,就告诉我。我将尽量深入浅出。
范青稞道,不客气,你尽可以深入深出。
蔡冠雄说,行。
像柳树绽出的絮花一股蓬勃和舒展的蔡医生,第一句话,就差点把范青稞吓个跟头。
我从来就没有把病人当成人,当然也包括您。不过是些容器,装着海洛因或是吗啡鸦片的玻璃瓶。是那种长颈大肚子的古典瓶子,不是现代才兴起来的那种像女人裙子一样的可口可乐瓶子。你们是透明的,透过各项指标,我可以清楚地观察你们,不单是外表,主要是内脏。人们常常把外表和内部等同起来。比如两个老朋友见面,经常会说,你一点都没有变。不一定是客套话,可能在他的眼里,对方就是没变。医生的瞳孔里,没有变化的人不存在,上午的人和下午的人,绝对不一样,一些不同的激素和化学成分活跃在体内,你敢说睡觉的你和清醒的你,是一样的吗?
当然,我,不一样。范青稞乖乖回答。
说完以后,她马上后悔,发现原不必回答。不停地反问,只是蔡冠雄的习惯。当他甩出问号时,脸上露出和年轻肌肤不相容的权威神色。他读书时,一定受业于一位酷爱反问的导师,他原汤原味地复制过来了。
人的生命变化多端,跟踪这种变化,冷修地观察一个生命的诞生与毁灭,详细地记录这一过程,你会在其中感到莫大的兴趣。你将透彻地洞察自身,推而广之,理解整个社会。所以我认为,将来的国家领导人,最好有当医生的经历。能治好一个病人的人,也有希望治理好一个国家。
好了。关于中药戒毒,你懂得多少?蔡医生突然发觉自己离题太远,马上刹车,进入正题。
基本上一窍不通。范青稞做出很傻的样子。
她早就发现,当你对一个事物一知半解的时候,装傻是一个很好的策略。它可以掩盖你的无知,使你显出近乎可怜可爱的谦虚。对方没有顾忌,在兴之所至事无巨细的介绍中,你会把以前对于这一问题支离破碎的了解,在不知不觉中补得天衣无缝。你的知识就像老太太的一床旧棉絮,千疮百孔,现在有人捧来了一堆新棉花,只要你有耐心,他就会不厌其烦地替你把网套上所有透亮的窟窿,填得风雨不透。
何乐不为?
那我们就从头讲了?蔡医生一歪脑袋,一撮头发落下来,软软地耷在眉弓。他用手指梢一捋,头发乖巧地弹上了头顶。真可惜,这一动作彻底地出卖了他的老练。
中药戒毒的老祖宗,是林则徐。但是按今天的观点看,他也着实孤陋寡闻。蔡医生的开场白,又是颇为吓人…
范青稞镇静地听着,不显出大惊小怪的模样。虽然这话令她耳目一新。
林则徐曾对别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林则徐在永嘉县时,听说一个叫张元龙的人是老烟鬼,就着衙役把他抓来,要狠狠地处罚他。来人哪,凡买食鸦片者,杖一百,枷号两个月!张元龙,你还必得如实指出贩卖之人,我将他速速查拿治罪,流2000里边地充军!
林则徐的号令掷地有声,威风凛凛,闻者无不骇然。没想到那张元龙并不惧怕,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连连辩解说,清官大老爷,您要杖小人,枷小人,纵有一万条理由,小人不敢有半点怨言。只是若为大烟打我,小人着实是冤枉。我以前染过那玩艺是不假,但早已不沾了。那东西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林则徐是坚定的戒烟派,听人说到鸦片的害处正中下怀,马上回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责罚之外,再加施以“墨刑”,在你面部刺字,羞恶其心,仗你永无面目见人,惮而悔祸,肃绝烟患。
张元龙说,大人英明,小人不敢说谎。确是绝了鸦片这害人的东西,已经整整三年了。
众人听得稀奇,阿英蓉流毒天下,比断肠草迷魂汤的毒性还大,从来只见成瘾者执迷不悟,富者荡尽家资,贫者沦为娼盗,这一个人怎么就清清爽爽宁宁静静地绝了这祸患,万里无一,真真不可思议!
大家都想听个端详,不料林则徐淡然一笑说,来人啊,将张元龙送与公所,施以“熬法”,以验真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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