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之后发哥不允许自己想起前妻。前妻让他难受。难受什么?是什么让他难受?发哥不去想。发哥不允许自己去想。一旦发现前妻的面庞在自己的面前摇晃,发哥就呼女人。女人会带来身体,女人会把发哥带向高xdx潮。
现在,窗外正下着雪,发哥愣过神,决定到公司的几间办公室里看一看。因为是新年,发哥提早把公司里的人都放光了,整个公司就流露出人去楼空的寂寥与萧索。所有的空间都聚集在一起,放大了发哥胸中的空洞。发哥回到自己的大班桌前,拿起大哥大,打开来,坐下来把玩自己的手机。前些日子这部该死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到处都是债、债、债,到处都是钱、钱、钱,发哥一气之下就把手机关了。倒是办公室里清静,没有一个债主能料到发哥在新年来临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发哥把大哥大握在手上,虚空至极,反而希望它能响起来,哪怕是债主。然而,生意人的年终电话就是这样,来的不想,想的不来。发哥只好用桌上的电话打自己的手机,然后,再用自己的手机打桌上的电话。这么打了两三个来回,发哥自己也腻味了,顺了手随随便便就在大哥大上摁了一串号码,听了几声,大哥大竟被人接通了——"谁?"电话里说。发哥的脑子里"轰"地就一下,他居然把电话打到前妻的家里去了。发哥刚想关闭,前妻却又在电话里头说话了,"谁?"发哥的脑袋一阵发木,就好像前妻正走在他的对面,都看见了。发哥慌忙说:"是我。"这一开口电话里头可又没有声音了,发哥知道前妻已经听出来了,只好扯了嗓子重复说:"是我。"
"我知道。"
"下雪了。"发哥说。
"我看得见。"
电话里又没动静了,发哥咬住下唇的内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乱之中发哥说:"一起吃个饭吧。"这话一出口发哥就后悔了,"吃个饭"现在已经成了发哥的口头禅,成了"再见"的同义语。发哥打发人的时候从来不说再见,而是说,好的好的,有空一起"吃个饭"。
好半天之后前妻终于说:"我家里忙。"
"算了吧,"发哥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一起吃个饭吧。"
"我不想看到你。"
"你可以低了头吃。"
"我不想吃你的饭。"
"AA制好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元旦了,下雪了,一起吃个饭。"
前妻彻底不说话了。这一来电话里的寂静就有了犹豫与默许的双重性质。当初恋爱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发哥去电话,前妻不答应,发哥再去,前妻半推半就,发哥锲而不舍,前妻就不再吱声了,前妻无论做什么都会用她的美好静态标示她的基本心愿。发哥就希望前妻主动把电话扔了。然而没有。却又不说话。发哥只好一竿子爬到底,要不然也太难看了。发哥说:"半个小时以后我的车在楼下等你,别让我等太久,我可不想让邻居们都看见我。"说完这句话发哥就把大哥大扔在了大班桌上,站起来又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一直吸到脚后跟——这算什么?你说这叫什么事?发哥挠着头,漫天的大雪简直成了飘飞扰人的头皮屑。
前妻并不像发哥想像的那么糟糕。前妻留了长发,用一种宁静而又舒缓的步调走向汽车。前妻的模样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黄昏时分的风和雪包裹了她,她的行走动态就越发楚楚动人了。两年半过去了,前妻又精神了,漂亮了。发哥隔着挡风玻璃,深深吁了一口气。离婚期间前妻的迟钝模样给发哥留下了致命的印象。那是前妻最昏黑的一段日子,发哥的混乱性史和暴戾举动给了前妻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晴空霹雳。发哥在转眼之间一下子就陌生了,成了前妻面前的无底深渊。对前妻来说,离婚是一记闷棍,你听不见她喊疼,然而,她身上的绝望气息足以抵得上遍体鳞伤与鲜血淋淋。离婚差不多去了前妻的半条命。她在离婚书上签字的时候通身飘散的全是黑寡妇的丧气。发哥曾担心会有什么不测,但是好了,现在看来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的,所有的不安都是自找的。前妻重又精神了,漂亮了,——精神与漂亮足以说明女人的一切问题。发哥如释重负,轻松地打了一声车喇叭。当然,前妻这样地精心打扮,发哥又产生了说不出来路的惶恐与不安。发哥欠过上身,为前妻推开车门,前妻却走到后排去了。前妻没有看发哥,一上车就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目不转睛,离过婚的女人就这样,目光多少都有些硬,那是她们过分地陷入自我所留下的后遗症。发哥的双手扶在方向盘上,对着反光镜打量他的前妻,失神了。直到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冲着他的小汽车不停地摁喇叭,发哥才如梦方醒。发哥打开了汽车的发动机和雨刮器,掉过头说:"到金陵饭店的璇宫去吧,我在那儿订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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