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裳(13)

2025-10-10 评论

    "你就别愁眉苦脸了,"前妻说,"你就当在做梦。"
    发哥说:"缺钱你只管说,你懂我的意思。"
    夜一点一点地深下去,新年在大雪中临近,以雪花的方式无声地降临。发哥的手机响起来,发哥把手机送到耳边,半躺了上身,极有派头地"喂"了一声。电话是公司的业务员打来的,请示一件业务上的事。发哥对着前妻欠了一下上身,拿起大哥大走到入口的那边去了。发哥在入口处背对着墙壁打起了手势,时而耳语,时而无奈地叹息。他那种样子显然不是接电话,而是在餐厅里对着所有的顾客做年终总结报告。后来发哥似乎动怒了,政工干部那样对着大哥大训斥说:"你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电话里头似乎还在嘀咕,发哥显然已经不耐烦了,高声嚷道:"就这么说吧,我在陪太太吃饭,——就这么说吧,啊,就这么说!"发哥说完这句话就把大哥大关了,通身洋溢着威震四海的严厉之气。发哥回到坐位,一脸的余怒未消。发哥指着手机对前妻抱怨说:"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对那帮家伙怎么能手软?你说这生意还怎么做?——总不能什么事都叫我亲自去!"发哥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这里不是饭店,而是他的卧室或客厅,对面坐着的还是他的妻子。前妻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前妻的表情提醒了发哥,发哥回过头,极不自在地咬住了下嘴唇的内侧,文不对题地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但是,刚才的错觉并没有让发哥过分尴尬,相反,那一个瞬间生出了一股极为柔软的意味,像一根羽毛,不着边际地拂过了发哥。发哥怔了好半天,很突然地伸出手,捂在了前妻的手背上。前妻抽回手,说:"别这样。"前妻瞄了一眼四周,轻声说:"别这样。"发哥听着前妻的话,意外地伤感了起来,这股伤感没有出处,莫名其妙,来得却分外凶猛,刹那间居然把发哥笼罩了,发哥兀自摇了一回头,十分颓唐地端起了酒杯,端详起杯里的酒,发哥沉痛地说:"这酒假。"
    发哥开始后悔当初的鲁莽,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为什么就让妻子抓住了把柄?如果妻子还蒙在鼓里,那么,现在家有,女人有,真是里里外外两不误。发哥的女人现在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然而,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性和性不一样。发哥拼命地找女人,固然有猎艳与收藏的意思,但是,发哥一直渴望再一次找回最初与妻子"在一起"时那种天陷地裂的感受,那种手足无措,那种羞怯,那种从头到脚的苦痛寻觅,那种絮絮叨叨,那种为无法表达而泪流满面,那种笨拙,那种哪怕为最小的失误而内疚不已,那种对昵称的热切呼唤,那种以我为主却又毫不利己,那种用心而细致的钻研,像同窗共读,为新的发现与新的进步而心领神会——没有了,发哥像一只轮胎,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躯上疾速奔驰,充了气就泄,泄了气再充,可女人是夜的颜色,没有尽头。
    发哥用手托住下巴,交替着打量前妻的两只耳垂,XO使它们变红了,透明了,放出茸茸的光。发哥的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汁液,既像酒,又像泪;既单纯,又淫荡;既像伤痛,又像渴望。发哥就这么长久地打量,一动不动。发哥到底开口说话了,尽管说话的声音很低,然而,由于肘部支在桌上,下巴又撑在腕部,他说话的时候脑袋就往上一顶一顶的,显得非同寻常。发哥说:"到我那里过夜,好不好?"前妻说:"不。"发哥说:"要不我回家去。"前妻微微一笑,说:"不。"发哥说:"求求你。"前妻说:"不。"
    雪似乎已经停了,城市一片白亮,仿佛提前来到的黎明。天肯定晴朗了,蓝得有些过,玻璃一样干净、透明,看一眼都那样的沁人心脾。发哥和前妻都不说话了,一起看着窗外,中山路上还有许多往来的车辆,它们的尾灯在雪地上斑斓地流淌。前妻站起身,说:"不早了,我该回了。"发哥眨了几下眼睛,正要说些什么,手机这时候偏又响了。发哥皱起眉头刚想接,却看见前妻从包里取出了大哥大。前妻歪着脑袋,把手机贴在耳垂上。前妻听一句,"嗯"一声,再听一句,又"嗯"一声,脸上是那种幸福而又柔和的样子。前妻说:"在和以前的一个熟人谈点事呢。""以前的熟人"一听到这话脸上的样子就不开心了,他在听,有意无意地串起前妻的电话内容。刨去新年祝愿之外,发哥听得出打电话的人正在西安,后天回来,"西安"知道南京下雪了,叫前妻多穿些衣服,而前妻让"西安"不要在大街上吃东西,"别的再说",过一会儿前妻"会去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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