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素琴后来过来了,她来汰衣裳。高素琴把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部,顺着码头的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她的步子很慢,有股子天知地知的派头。玉米(10)一见到高老师便是一阵心慌,好像高老师捏着她的什么把柄了。高素琴俯视着玉米(10),只是笑。玉米(10)看见高素琴的笑脸,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但是高老师光是笑,并不说什么。这一来还是什么事都没有了,相当地惆怅人。玉米(10)也只能赔着笑,还能怎样呢。要是说起来,高老师是玉米(10)最为佩服的一个人了。高老师能说普通话,她在阅读课文的时候,能把教室弄得像一个很大的收音机,她就呆在收音机里头,把普通话一句一句播送到窗户外面。她还能在黑板上进行四则混合运算。玉米(10)曾亲眼看见高老师把很长的题目写在黑板上,中间夹杂了许多加、减、乘、除的标记,还有圆括号和方括号。高老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一连写了七八个等于,结果出来了,是“O”。三姑奶奶说:“高老师怎么教这个东西,忙了半天,屁都没有。”玉米(10)说:“怎么没有呢,不是零嘛。”三姑奶奶说:“你倒说说,零是多少?”玉米(10)说:“零还是有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高老师现在就蹲在玉米(10)的身边,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像一个又一个圆括号和方括号。玉米(10)吃不准高老师的心里在怎样地加、减、乘、除,结果会不会也是“O”呢?
高老师终于说话了。高老师说:“玉米(10),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玉米(10)一听这话心都快跳出嗓子了。玉米(10)故意装着没有听懂,咽了一口,说:“沉什么气?”高老师微笑着从水里提起衣裳,直起身子,甩了甩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口袋里,捏住一样东西,慢慢拽出来。是一封信。玉米(10)的脸吓得脱去了颜色。高老师说:“我们家小二子不懂事,都拆开了——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敢看。”高素琴把信递到玉米(10)的面前,信封的确是拆开了。玉米(10)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怒。更不知道说什么了。玉米(10)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两遍手,接过来,十个指头像长上了羽毛,不停地扑楞。这样的惊喜实在是难以自禁的。但是,这封宝贵的信到底被人拆开了,玉米(10)在惊喜的同时又涌上了一阵彻骨的遗憾。
玉米(10)走上岸,背过身去,一遍又一遍地读彭国梁的信。彭国梁称玉米(10)“王玉米(10)同志”,这个称呼太过正规、太过高尚了,玉米(10)其实是不敢当的。玉米(10)第一次被人正经八百地称做“同志”,内心涌起了一股难言的自爱,都近乎神圣了。玉米(10)一看到“同志”这两个字已经喘息了,胸脯顶着前襟,不停地往外鼓。彭国梁后来介绍了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卫祖国的蓝天,专门和帝修反做斗争。玉米(10)读到这儿已经站不稳了,幸福得近乎崩溃。天一直在天上,太远了,其实和玉米(10)没有半点关系。现在不同了,“天”和玉米(10)捆绑起来了,成了她的一个部分,在她的心里,蓝蓝的,还越拉越长,越拉越远。她玉米(10)都已经和蓝蓝的天空合在一起了。最让玉米(10)感到震撼的还是“和帝修反做斗争”这句话,轻描淡写的,却又气壮如牛。帝、修、反,这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农,它太遥远、太厉害、太高级了,它既在明处,却又深不见底,可以说神秘莫测,你反而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了。你听一听,那可是帝、修、反哪!如果没有飞机,就算你顿顿大鱼大肉你也看不见他们在哪儿。
彭国梁的信几乎全是理想和誓言,决心与仇恨。到了结尾的部分,彭国梁突然问:你愿意和我一起,手拉手,和帝修反做斗争吗?玉米(10)好像遭到了一记闷棍,被这记闷棍打傻了。神圣感没有了,一点一点滋长起来的却是儿女情长。开始还点点滴滴的,一下子已经汹涌澎湃了。“手拉手”,这三个字真的是一根棍子,是一根擀面杖,玉米(10)每读一遍都要从她松软的身子上碾过一遍。玉米(10)的身子几乎铺开来,十分被动却又十分心甘情愿地越来越轻、越来越薄。玉米(10)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面色苍白,扶在树干上吃力地喘息。彭国梁终于把话挑破了。这门亲事算是定下来了。玉米(10)流出了热泪。玉米(10)用冰凉的巴掌把滚烫的泪水往两只耳朵的方向抹。但是,抹不干。玉米(10)泪如泉涌。抹干一片立即又潮湿了一片。后来玉米(10)索性不抹了,她知道抹不完的。玉米(10)干脆蹲下身去,把脸埋在肘弯里头,全心全意地往伤心里头哭。
高素琴早就汰好衣裳了。她依旧把木桶架在胯部,站在玉米(10)的身后。高素琴说:“玉米(10),差不多了,你看看你。”高素琴,向河边努了努嘴,说,“玉米(10),你看看,你的木桶都漂到哪里去了。”玉米(10)站起来,木桶已经顺水漂出去十几丈远了。玉米(10)看见了,但是视而不见,只是僵在那儿。高素琴说:“快下去追呀,晚了坐飞机都追不上了。”玉米(10)还过神来了,跑到水边,顺着风和波浪的方向追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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