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37)

2025-10-10 评论

    吃晚饭的时候玉秀的灾难其实已经降临了。只不过玉秀自己不知道罢了。玉秀捧着碗,正站在巷口喝粥,突然走过来一支小小的队伍,都是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十来个。他们每个人捏着一把蚕豆,来到玉秀的家门口,一边吃,一边喊:“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玉秀开始没有注意,不知道“王尿壶”和“王茅缸”的意思。但是,立即懂了。意思是很明确的。毒就毒在“王”尿壶,还“王”茅缸。玉秀端着碗,捏着筷子,只有装傻。她没法阻止人家的。孩子们的动静相当大,很快便有几个孩子自愿地站到队伍里去了,跟着起哄。队伍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只要有动静,不愁没有人跟进去。队伍越来越长,声势也越来越浩大,差不多是游行了。孩子们兴高采烈的,脸红脖子粗的:“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好玩。说的人当然是不明白的,然而,听的人都明白。这就有意思了。巷子里一下子站满了人。都是成年的人了,看戏一样,说说笑笑的,热闹非凡了。尿壶,还有茅缸,原来只是一个暗语,一种口头的游戏。现在不同了,它们终于浮出了水面,公开了,落实了,成了口号与激情。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玉秀站在巷口,还不好说什么了。脸上的颜色慢慢地变了。比光着屁股还不知羞耻,就觉得自己是一条狗。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王家庄的天空残阳似血。玉秀站在巷头,想咬人,却没了力气,嘴里的粥早已经从嘴角流淌出来了。“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蛮上口的,蛮好听的,都像唱了。
    离家之前玉秀发过毒誓,前脚跨出去,后脚就再也不回王家庄了。再也没有脸面在这个地方活下去了。玉秀不打算和村子里的人算账了。个个有仇,等于没仇,真是虱子多了不痒。不说它了。玉秀认了。玉秀不能放过的倒是玉穗这个bi丫头。玉秀在王家庄这样没脸没皮,全是玉穗这个小婊子害的。要不是小婊子在玉秀的脸上放了那两个最阴损、最毒辣的屁,玉秀何至于这样?不能放过她。越是亲姊妹越是不能放过。这个仇不能不报。
    拿定了主意,玉秀说动就动。天还没有亮,玉秀便起床了,一手端着煤油灯,悄悄来到玉穗的床前。玉穗这个小婊子实在是憨,连睡相都比别人蠢,胳膊腿在床上撂得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睡得特别地死,像一个死猪。玉秀搁下煤油灯,掏出剪刀,玉穗的半个脑袋转眼就秃了,却又没有秃干净,狗啃过了一样,古怪极了,看上去都不像玉穗了。玉秀把玉穗的头发放到她自己的手上,顺手又给了玉穗两个嘴巴,打完了撒腿便跑。玉秀跨出门槛的时候终于听到玉穗出格的动静了,小婊子一定是被手上的头发吓傻了,又找不出缘由,只能拼了命地叫。玉秀的脚底下跑得更快了。跑出去十几丈,玉秀想起玉穗紧握头发的古怪模样,忍不住笑了,越想越好笑。身子都轻了,却差一点笑岔了气。玉穗这个小婊子真是蠢得少有,这么老半天才晓得喊疼。足见这个小婊子脑袋里装的是猪大肠,提起来是一根,倒出来是一堆。

    玉秀在公社大院里住下了,勤快得很,低三下四得很,都不像玉秀了。玉米(37)看出来了,玉秀到断桥镇来,并不是玉秀聪明,猜准了自己的小九九。不是。这个断了尾巴的狐狸精一定是在王家庄呆不下去了。这个是肯定的了。玉秀这个丫头,屁股一抬玉米(37)就能知道她要放什么样的屁。玉米(37)望着低三下四的玉秀,想,这样也好,那就先不忙把收购站的想法告诉她,再紧一紧她的懒骨头也是好的,再杀一杀她的傲气也是该派的。不管以前怎么样,说到底玉米(37)现在对玉秀寄予了厚望,她是该好好学着怎样做人了。就凭玉秀过去的浮浪相,玉米(37)真是不放心。现在反而好了。被男人糟蹋了一回,原本是坏事,反而促动这丫头洗心革面,都知道好好改造了。坏事还是变成了好事。
    玉秀其实是惊魂未定,心里头并没有玉米(37)那样稳当。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玉秀的心思却一天天沉重了。出门的时候玉秀一心光想着离开王家庄,却没有思量一下,玉米(37)到底肯不肯留自己。万一玉米(37)不松这个口,真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么一想玉秀相当后怕。形势很严峻了。问题是,玉秀要面对的不只是玉米(37),还有郭家兴,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这一来形势就更严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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