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63)真正发现玉秀不对头是在汰洗头发的时候。到了第二遍,玉秀本来该把脸盆里的水泼了,玉秀却没有,反而蹲下了身子,目光直直的,一动不动。嘴里的动静倒是相当大,像是被烫着了。玉米(63)注意到玉秀的额头上挂着几颗汗珠,说:“你还穿着做什么?”玉秀没有动,目光却特别地固执,慢慢地向墙边退。玉秀一到了墙边好像找到了什么依靠,歪在墙上,闭上眼,嘴巴张得大大的,还是没有一点声音。玉秀把她的双手伸到了大衣的里面去了,在大衣的里面慌乱地解,扯,拉。是一根布带子。玉秀就那么闭着眼睛,张着嘴,一点一点地把布带子往外拽,越拽越多,越拽越长,都有点像变魔术了。后来玉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次出声了。玉米(63)听见玉秀“哦”了一声。既像痛苦不堪,又像快乐万分。随后又忍住了,没了动静。
玉米(63)发现不对头了,觉得事情大了,走到玉秀的跟前,披着头,头上不停地滴水。玉米(63)小心地拽了拽玉秀的大衣,玉秀这一回没有挣扎。玉米(63)厉声说:“玉秀,你站起来。”玉秀强忍着,闭着眼睛光顾了扭动她的脖子。玉米(63)一把拉起玉秀,说:“你站起来。”玉秀硬撑着,站了起来。裤带子已经松开了,刚刚起立裤子已经滑下去了。玉米(63)掀起大衣,掀起玉秀的衬衣,玉秀巨大的肚子十分骇人地鼓在玉米(63)的面前,被阳光照出了刺眼的反光。玉米(63)失声说:“玉秀!”玉秀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玉米(63),只顾了换气。玉秀扶着玉米(63),慢慢地跪在了玉米(63)的面前,轻声说:“姐,不行了。”玉米(63)一把揪起玉秀的头发,说:“谁的?”玉秀说:“姐,不行了。”玉米(63)揪着头发往下摁了一把,玉秀的脸仰起来了,玉米(63)疯狂地问:“谁的?”王连方在玉米(63)的身后说话了,王连方说:“玉米(63),别问了,反正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第二天的上午玉秀在县城的人民医院生下了她的儿子。玉米(63)恳求医生替玉秀引产,医生却拒绝了。过了时机,这个时候引产太危险了。玉米(63)到底是玉米(63),并没有乱。她捏着郭家兴写给县人民医院院长的介绍信,什么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但是玉米(63)有玉米(63)的心病,她要亲耳证实玉秀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一路上玉米(63)都在严刑拷问,她小快艇上抽了玉秀十几个耳光。抽累了,又拽玉秀的头发,甚至揪下了一把。玉秀犟得很,就是不说。玉秀的两个嘴角都流血了,就连玉米(63)都下不去手了,玉秀却死都不说。玉米(63)一边哭一边骂:“没见过你这么贱的×!”
把玉秀送进了产房之后玉米(63)人也乏了,静静地和小快艇的司机坐在过廊的长椅上。玉米(63)从司机的手里接过自己的女儿,叹息了两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但是玉米(63)的眼睛却又睁开了,回过脸来望了一眼司机,慢慢站起了身子,突然对着司机跪下了。司机吓了一跳,正想拉她起来,玉米(63)却说话了。玉米(63)说:“郭师傅,替我们瞒着,拜托了。求求你了。”司机连忙跪在玉米(63)的跟前,慌忙说:“郭师娘,你放心,我以党性做保证。”玉米(63)听到这句话,站了起来,重新坐下去,脑子里却开始盘算医生的问题:孩子生下来之后怎么“处理”呢?怎么处理呢?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呢。
究竟年轻,不到半个小时玉秀就把孩子生下来了。顺当得很。医生走到门口,拉下脸上的大口罩。玉米(63)走上去,一把拉住医生的手,问:“男的女的?”医生说:“男的。”玉米(63)不说话了,心里滚过一阵难言的酸楚。玉米(63)对自己说:“下作的东西,你倒有本事。”医生望着她,还在那里等。玉米(63)的嘴唇动了几下,叹了口气说:“还是送了吧。”一切都关照好了,玉米(63)走进了病房,青着脸,站在玉秀的面前。玉秀面无血色,脸色比纸还要苍白,整个人也没有一丝力气。玉秀的手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轻声说:“姐,让我看看孩子。”玉米(63)没有想到玉秀居然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张脸即刻就涨紫了,脱口说:“玉秀,你要点脸吧!”玉秀喘着气,咽了一口说,人却格外地固执。玉秀说:“姐,求求你。”玉秀无力的指头已经抓住玉米(63)的胳膊了。玉米(63)甩开了,说:“死了。扔在茅坑里头。——你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玉秀听完玉米(63)的话,目光白花花的,直了。
玉秀到底不甘心,她用胳膊撑住了床面,想起来,脖子却没了力气,脑袋挂在那儿,满头的乱发也挂在了那儿。玉秀歪着脑袋,说:“姐,扶我一下。我要去看看。就看一眼,我死也瞑目了。”玉米(63)一把甩开了,冷笑一声,说:“死?不是我瞧不起你玉秀,要死你早死了。”玉秀还支撑了一会儿,但那一口气到底松下去了,躺下去,不动了。彻底地安稳了。玉秀好看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眨不眨的,目光出奇地清澈,出奇地亮。玉米(63)看着这个嫡亲的妹妹,突然涌起一阵绝望,太伤心了,到底没有忍住,眼泪全下来了。玉米(63)捂上脸,在巴掌的背后咬着牙齿说:“脸都给你丢尽了。”31.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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