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雨过后,天气一天一天凉了,可以说,一天一天冷了。梧桐树的树叶都枯在树上,蔫蔫的,黄黄的。虽然都还是叶子,可一点叶子的意思都没有了。而更多的叶子落在了地上,被雨水粘贴在路面。梧桐树上更引人注目的反而是那些毛果子,毛果子挂满了树梢,远远地看过去,满校园的梧桐几乎是一棵棵果树。但是,没有丰收的意思,只有冬天的消息。细细地一想也是,毕竟已经是十一月的月底了。
然而,对于师范学校来说,十一月的月底却春意盎然。不管天多么地冷,风多么地萧瑟,雨多么地凄惶,师范学校反而更热闹。翻一翻日历就知道了,再有十来天就是“一二九”了。哪一所师范学校的工作日历能遗漏了十二月九号呢?十二月九号,那是革命的时刻,热血沸腾的时刻。那一天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那一天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高唱。正像八一级的学生、诗人楚天在橱窗里所说的那样:“你/一二九/是火炬//你/一二九/是号角//你是嘹亮/你是燃烧”。“一二九”是莘莘学子的节日,当然也是赵姗姗的节日,庞凤华的节日和王玉秧的节日。是节日就要有纪念。这是制度。师范学校纪念“一二九”的方式并不独特,无非是把同学们集中到广场,以班级为单位,举办一次歌咏比赛。大家在一起唱过了,开心过了,热闹过了,顺便决出一二三等奖,这才能够曲终人散。
但是,由于有了一二三等奖,情况又有些不一样了、每一次都要争得厉害。同学们要争,班主任要争,音乐老师也要争。八二(3)在今年的运动会上放了哑炮,一年级总共六个班,八二(3)的总分名列第四,可以说很失败了。这一来年轻的班主任对歌咏比赛自然要格外重视。说起来班主任也是1982年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虽说还打算考研,并不想在师范学校打一辈子的江山,然而,事关荣誉,那又要另当别论。班主任老师毕业于省城师范学院的政教系,毕业的时候辅导员再三关照,对荣誉一定要特别地留神。辅导员说,工作是什么?就是争荣誉。不要羞答答的。大家都有荣誉,没事。你有,别人没有,你的面前就有了一道楼梯,你就能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提干、分房、评优、作代表、找对象,你都用得上。别人有,而你没有,你就白忙活了。累死了只能说明你身体差。所以荣誉一定要争。头可断,血可流,打破了脑袋再回头。不能羞答答的。这一点八二(3)班的班主任已经有所体会了,运动会开完的当晚,获得第一名的班主任抽烟的姿势都和以往不一样了,那哪里是抽烟?昂着头,挺着胸,简直是气吞万里如虎。八二(3)在运动会上输了,在歌咏比赛上一定要捞回来。班主任为此专门召开了班会,做了大合唱的战前总动员。
事实上,八二(3)的大合唱训练要比其他的班级早一些。为了保密,班主任特地到附近的工厂里找了一间仓库,在仓库里练。应当说,八二(3)班参加这一次歌咏比赛还是有许多优越的条件。比方说,班里头有赵姗姗。她会弹钢琴,伴奏自然不用请音乐老师了,这些都是加分的因素,裁判打分的时候就有了优势。不过班主任对赵姗姗的印象大不如从前了,可以说相当坏。她居然敢一天到晚和庞凤华作对。“被人偷了”,什么意思?无疑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能不防。但是,为了不影响大局,班主任还是忍住了,等歌咏比赛完了事再“枪毙”。
班主任有一个口头禅,那就是“枪毙”。“枪毙”这个词很脆,很有大局感,有了数权合并的意思,说在嘴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就地正法,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比方说,对班里的班干部,谁要是不好好干,“枪毙!”谁还能不怕“枪毙”呢。依照班主任的脾气,恨不得立即把赵姗姗“枪毙”了。赵姗姗也太拿自己当人了,自以为自己是一个文艺骨干,在许多地方越来越放肆。比方说,由谁来做大合唱的指挥,班主任就考验过赵姗姗。班主任倾向于庞凤华,这一点赵姗姗应该是知道的。可赵姗姗还是坚持用胡佳,还大言不惭地说庞凤华“气质上”不对路。这是什么话?你赵姗姗知道“气质”是什么?荒唐嘛。可笑嘛。班主任铁青着脸,很生气。赵姗姗这个女同学不行。这个文娱委员她是不能再当了。歌咏比赛结束之后一定要“枪毙”。
不过音乐老师很配合。他在工厂的大仓库里把八二(3)的大合唱弄得越来越有模样了。四十八个同学,站成了四排。分出四个声部。四个声部混杂在一起,有分离,有交叉,相互照应,烘托,音域变得厚实了,宽广了。再也不是四十八个人,而是千军万马,一个阶级的众志成城,甚至于,一个民族的众志成城。歌声里洋溢着无边的仇,还有无底的恨,以及斗争和反抗的火焰。班主任站在远处,紧抱肘部,板着面孔,站得和标枪一样直,随时都可以投出去。也许是受了歌声的渲染,班主任不停地咬牙,还有点切齿。心里头却是很满意了。艺术就是这样,仇恨出来了,自然就有了感染力。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