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不作声了,埋下头喝了一口酒,又抬起脸看他一眼,然后又喝一口酒。“我心里真不好过,”同学摇摆着头自语似地说了。
“不好过,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喝酒?早点回宿舍不好吗?我送你回去,”他关心地说。
“不吃酒又干什么?吃多了至多也不过病——死,我不怕。死了也好,”那个人带着痛苦的表情说。“我完了,我什么都完了。”
“你不明白,你的处境总比我好。我都能忍下去,你还不能吗?”他同情地说。他望着那张瘦脸,觉得自己的伤痕被触动了,心里一阵痛,他差一点掉下泪来。“你太太好吗?是不是还住在乡下?”他换过话题说。他想到那个孩子面孔的女人,他们一年前在百龄餐厅结婚,他同村生还去参加了那个简单的婚礼。他后来也到他们乡下家中去作过客。那个年轻太太笑起来多么甜,树生也喜欢她。他想到自己的痛苦,就想到树生,于是联想到那位太太的身上。
“她过去了,”同学低声说,掉开脸不看他。
“她不在了?什么病?”他吃惊地说,他仿佛坐到了针尖上一样,差一点要跳起来了。
“她没有病,”同学摇摇头冷冷地说,脸色却十分难看。他难猜出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她——”说到“她”宇他连忙住了口,他自己也害怕听下面的话:自杀?惨死?好象一根锥子在钻他的心。
同学不作声,他也不作声。这沉默大叫人难堪了。别的桌上的酒客们似乎都不快乐,有的人唠唠叨叨地在诉苦,有的在和同伴争论一件事情,右边角落里桌子旁边一个中年酒客埋着头,孤寂地喝着闷酒,忽然站起来付了酒钱走了。这个人出门后,堂倌告诉一个白脸客人说,这是一个每晚必到的老主顾,不爱讲话,喝酒也不过量,两块豆腐干便是他的下酒菜。他按时来准时去。谁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干什么样的职业。
汪文宣听得厌烦了,昂起头长叹一声,酸苦地说:“无处不是苦恼!”
那个同学吃惊地望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今天是她的头七。”歇了一下他又说:“十天前她还是很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她怀着小孩已经足月了,我陪她到那里的卫生院去检查,医生说她还不到月份,最早也要在半个月以后,不让她住院。我不能够在乡下多住半个月,我那个机关的科长跟我合不来,他故意捣乱,不准我的假。我进城来了。第三天我女人就发作了。她痛了大半天,没有人管,后来同院子住的太太发觉了,才送她进卫生院去。从前检查的时候,说是顺产,一切都没有问题。到了卫生院,孩子却生不下来。接生的医生把我女人弄来弄去,弄到半夜,才把孩子取出来,已经死了。产妇也不行了。我女人一晚上叫着我的名字,她叫了一两百声才死去。据说她叫得很惨,她的声音连楼下的人也听得见。她只想在死去以前跟我见一面,要我给她伸冤。可是我住在城里哪里知道!我得到电话,立刻赶去,她已经冷硬了,肚皮大得吓人,几乎连棺材也盖不上。我还是跟没有结婚以前一样,一个人。我葬了我女人,进城来第一件事就是请长假。我一天什么事都不能做,我只听见我女人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不管我在家里,在街上,我都听见那个声音。你听她在叫:柏青!柏青!”说话的人用两根手指敲着右边太阳角。“是,的确是她的声音,她叫得多惨!……所以我只想吃酒,我只想醉,顶好醉得不省人事,那时候我才听不见她的声音。活着,活着,真不容易啊!以后除了酒,我还有什么伴侣呢?”这个人用右手蒙着脸,轻轻抽泣了几声,然后象睡去似地寂然了。
汪文宣听完了这个人的故事,他觉得仿佛有一只大手把他的心紧紧捏住似的,他尝到一种难忍的苦味。背脊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他的自持的力量快要崩溃了。“你这样不行啊!”他为了抵抗那越来越重的压迫,才说出这句话来。他心里更难过,他又说:“你是个文学硕士,你还记得你那些著作计划吗?你为什么不拿起笔来?”
“我的书全卖光了,我得生活啊,著作不是我们的事!”同学突然取下蒙脸的手,脸上还有泪痕,两眼却闪着逼人的光。“你说我应该怎样办呢?是不是我再去结婚,再养孩子,再害死人?我不干这种事。我宁愿毁掉自己。这个世界不是我们这种人的。我们奉公守法,别人升官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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