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37)

2025-10-10 评论

    “树生,那么你的消息证实了,”他小声对妻说,话里不带感情,好象这是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一样。
    “我也不清楚,不过陈主任劝我走,”妻冷冷地答道,好象这件事情也跟她不相干似的,可是实际上它正搅乱着她的心。
    “走,走哪里去呢?”他极力压低声音问道。
    “他运动升调兰州,今天发表了,他做经理,要调我去,”妻也极力压低声音说,她故意掉开眼睛不看他。
    “那么你去不去?”他又问,声音提高许多,他无法掩饰他的慌张了。
    “我不想去,我能够不去就不去,”她沉吟地答道。
    “行里调你去,你不去可以吗?”他继续问。
    “当然可以,我还有我的自由,至多也不过辞职不干!”她也提高声音回答。
    “你一个人走了,那么小宣怎么办?宣又怎么办?”母亲忽然板起脸问道。
    “我并没有答应去,我实在不想去,”妻坦然回答,母亲的话并没有激怒她。
    “那么你也没有回绝他,”母亲不肯放松地说。
    “不过我也说过我家里有人,我不便去。况且会不会调,还不知道。现在只是一句话。”妻的声音里带了一点不愉快,但是她还能够保持安静。
    “你想抛下我们,一个人走,你的心我还不知道!”母亲仍然在逼她。
    妻不回答,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略略埋下头看他。她看出了他的眼泪。她默默地抓住他的一只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挣出一句话:“我不会走的。”
    “我知道,”他点着头感动地说。“谢谢你啊!”过了半晌,他又低声说:“其实你应该走。你跟着我一辈子有什么好处?我这一辈子算是完结了。”
    “你不要这样说,这是境遇,不能怪你。这两年你也苦够了。你先养好身体再说,”妻感激地安慰他。
    “不怪我,又怪谁呢?为什么别的人又有办法?”他说。听见她这样安慰的话,他更不能压下责备自己的念头。
    “这是因为你太老好,”妻微笑说,她的眼光里含着爱和怜悯。
    老好!这两个字使他的心隐隐地发痛。又是这个他听厌了的评语!虽然她并没有一点讥讽他的意思。他不再作声了。他想着那个他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不要做老好人!”“可是怎样才能够不做老好人呢?”“没办法。我本性就是这样。”这三句话把他的一切不乎和反抗的念头消耗尽了。他这几年的光阴也就浪费在这个问题上面。……于是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样,你又不快活了?”妻吃惊地问。
    “没有,”他摇摇头说,他这时才注意到母亲已经回到小屋去了。
    “那么,你再睡一会儿。我就在家里陪你。我不会一个人走的,你不要担心,”妻温柔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小声答应着,一面点点头。
    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一扇窗前,看下面的街景。窗户开在这所楼房的右面砖墙上。下面是一条小小的横街(其实只是小巷)。这所楼房比它四近的房屋都高,并没有墙壁和屋顶遮住窗内的视线。她也可以看见大街。大街是从山坡开辟出来的。迎着她眼光的正是高的一段。因此她能够看见几辆人力车衔接地从坡上跑下来,车夫的几乎不挨地悬空般跑着的双脚使她眼花缭乱。
    “他们都忙啊,”她自语道,这是她随口说出来的,声音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她说这句话好象并没有用意,但是又象有很多意思。她心里仿佛装了不少的东西,但是又好象空无一物。她并不想看什么,却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她觉得“时间”象溪水一样地在她的身边流过,缓缓地,但是从不停止。她的血似乎也跟着在流。
    “难道我就应该这样争吵、痛苦地过完我一辈子?”这是她心里的声音。她不能回答。她吐了一口气。
    忽然门上起了两下叩声。她吃惊地掉转身子。银行里的工友推开掩着的门进来。
    “曾小姐,陈主任有封信给你,”工友把信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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