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59)

2025-10-10 评论

    “不出去,”她摇摇头说,心想这个孩子怎么这样多嘴!
    小宣看了她一眼,也不再说话,又把头埋到书上去了。
    “他好象不是我的儿子,”她想道;她还立在小宣的背后,注意地看了他好几次。小宣一点也不觉得。他在读一个剧本。白日的光线渐渐在消失,刚刚亮起来的电灯光又不太亮。所以他把头埋得很深。“他是在弄坏自己的眼睛啊!”她又想。她忍不住怜悯地说:“小宣,你歇一会儿罢,你不要太用功啊。”
    小宣又抬起头,惊奇地看她一眼,他回答一声:“是,”他的眼睛不住地闪着,好象它们不大舒服似的。随后他合上书,懒洋洋地站起来。
    “怎么,他笑都不笑一声,动作这样慢。他完全不象一个小孩。他就象他父亲,”她又想。
    小宣静静地走到床前去看父亲。“他对我一点也不亲热,好象我是他的后母一样,”她痛苦地想。她就在孩子刚才离开的藤椅上坐下。
    母亲正坐在床沿上跟宣讲话,小宣立在床前静静地听着。他们似乎谈得很亲密。
    “她不要我跟他讲话。怎么她又不让他休息呢?这个自私的老太婆!”她愤慨地想道。她无意间伸手在书桌上拿起小宣刚才看的那本书来。“她就恨我!我是她的仇人!小宣对我冷淡,一定是她教出来的。宣也在敷衍她!不,他其实更爱她,”她继续想道,心更烦起来。她受不住这寂寞,这冷淡。她需要找一件分心的事情。她把眼光放到拿在手里的书上。她首先看到两个红字:《原野》。这是曹禺写的剧本。她看过它的上演。可是又听说后来被禁止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戏,多么巧!戏里也有一个母亲憎恨自己的儿媳妇。那个丈夫永远夹在中间,两种爱的中间受苦。结果呢?结果太可怕了!她不会弄出那样的结果,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在这里是多余的。她有机会走开。调职通知书还在她的手提包里。她为什么要放过机会呢?不,那是已经决定的事情了。行里不会改派另一个人,除非她辞职。她当然不会辞职。离开那个银行,她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职业,而且她还借支了薪金,而且她这两个月还同陈主任搭伙在做囤积的生意。
    “飞啊,飞啊!”好象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鼓舞她。调职通知书渐渐地在她的眼前扩大。兰州!这两个大字变成一架飞机在她的脑子里飞动。她渐渐地高兴起来。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勇气了。她甚至用轻蔑的眼光看他的母亲。她心想:“你们联在一起对付我,我也不怕,我有我的路!我要飞!”

    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丢开他跟着另一个男人走了;母亲也好象死在什么地方了。他从梦中哭醒,他的眼睛还是湿的。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倾听着这敲鼓似的声音。他张开嘴,睁大眼睛,想在黑暗中看出什么来。但是屋子很黑,就好象有一张黑幕盖在他的头上和全身一样。他觉得气紧,呼吸似乎不十分畅快,胸部还在隐隐地痛。他疲乏地闭上眼睛,但是他立刻又睁开,因为那个可怕的梦景在他的眼前重现了。
    “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疑惑地想,“是死还是活?”四周没有人声,然而并不是完全静寂的,因为屋子里充满了细小的声音。“我一个人,”他寂寞地说了出来。忽然一阵心酸,他又落下了眼泪。
    “真是走的走、死的死了吗?”他痛苦地问自己。没有回答。他翻了一个身,又一个身。“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想道。“我在做梦吗?”他的手摸着自己颊上的泪痕。他的喉咙发痒,他咳起嗽来。
    他突然揭开被,跳下床。他扭开了电灯。屋子亮起来,灯光白得象雪似的,使他的眼睛差一点睁不开。他披着衣服站在方桌前。他第一眼便看他那个睡在床上的妻。谢谢天。妻睡得很好,棉被头盖着她下半个脸,黑黑的长睫毛使她睡着的时候也象睁开眼睛一样。她的额上没有一条皱纹,她还是象十年前那样地年轻。他看看自己,丝棉泡的绸面已经褪了色,蓝布罩衫也在泛白了。他全身骨头一齐发痠、发痛,痰似的东西直往喉管上冒。他同她不象是一个时代的人。他变了!这并不是一个新发见。但是这一次却象有一个拳头在他的胸膛上猛击一下。他的身子晃了晃,他连忙扶着方桌站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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