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6)

2025-10-10 评论

    “你快进去收拾东西。等我去接妈回来,大家一块儿走。就说逃难,也得随身带点东西。”他着急地挣脱了她的手。
    “你妈不是在那边!”妻指着马路旁沟边一丛牵牛藤说。他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他母亲就站在牵牛藤下面(牵牛藤是沿着一棵老树干爬上去的),头发蓬乱,脸色惨白,额上好象还有血迹。她正张大眼睛向四处看,显然她是在找寻他。他抬起头大声叫“妈!”他挥着手。可是没有用。他想跑过去。然而他得穿过面前这条人挤得水泄不通的马路。他跑到马路边。人们不给他留一个缝。他用力挤,人们总是把他推开。他似乎听见他母亲的叫声。他也在叫。可是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左膀。那是他的妻子,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孩子跟在她后面。
    “我们走罢,不要管她!”她着急地说。
    “不行,我要过去接妈回来,”他生气地答道。
    “这时候还要去接她?我看你发昏了,我问你性命要不要?我可不能等你!”他妻子板起脸厉声说。
    “你让我去。我一定要去接她。她就在我面前,我不能丢开她,只顾自己逃命,”他说,一面抽出他的左膀。
    “那么好,你去接你那位宝贝母亲,我带着小宣走我们的路。以后你不要怪我!”她赌气地说。他觉得她在竖起眼睛看他,并且她的眼睛竖得那么直,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睛生得这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果然转过身牵着孩子走了。她没有露一点悲痛的表情,不,她还用她那高傲的眼光看他。
    但是他还想她会回来,回到他的身边来;或者他以后可以追上她。然而一转眼她的影子就看不见了。人们好象从四面八方向着他挤过来,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推他,他只觉得身子摇来晃去,似乎立在一只受着大浪颠簸的船上一样。他的脑子发热、发昏。他也用力推别人,用力挤上去。
    于是他醒了,醒来的时候,他的手还在动。
    这不过是他的一个梦。他这一晚却做了好几个跟这类似的荒唐的梦。

    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屋子里没有声音。母亲的房门开着。他平安地躺在床上,心扑冬扑冬地跳着。眼前隐隐约约地现着那些可怕的影子。一种疲乏的、昏沉的感觉压住他。他没有动,也没有想。他慢慢地移动他的眼光,他努力睁大他的眼睛,可是他并没有看清楚什么。他不知道现在和先前,哪一种是梦,哪一种是真。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什么样的情形里面。他只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他头痛。痛得不厉害,但是他头痛。他在挣扎,他也弄不清楚他在跟什么挣扎。他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
    忽然什么东西刺了他的脑子一下。他一跳就下了床。他站在屋子中央(就算是中央罢,因为他不靠近一样家具),惊愕地向四处望。他又用力搔自己的头发,绝望地自语道:“我应该怎么办呢?”他记起昨天的事情了,记起前天的事情了。
    “这是我的错。我昨天应该亲自去向她解释,向她道歉。事情是我闹出来的,难怪她生气,”他又说。
    “为什么我昨天要写那封信?为什么我不对她讲老实话?为什么我不自己去找她。为什么?……”想到这里他下了决心:“我现在就去。”
    他母亲回来了,手里提着菜篮。她看见他还在房里,便惊讶地问:“九点半钟了,你怎么还不去上班?”
    九点半钟!他应该去上班!可是他忘记了。他已经迟了半点多钟了。怎么办呢?
    “你还没有洗脸?你脸色不好看。你有什么不舒服吗?要不,请一天假也好。你写个字条我给你送去,”他母亲关心地说。
    他吃了一惊,慌张地说:“我很好。我就去。”
    他不愿意再听她讲话。他拿着脸盆在走廊上水缸里去舀了冷水。他捧着脸盆进屋,刚把它放在方桌上,他母亲又说:“你洗冷水?这怎么要得?快去换热水,锅里头还给你留得有热水。我给你去倒。”她说着就伸手来拿脸盆。
    “妈,我已经洗好了,”他连忙说,他的脸给冷水一浸,脑子倒清醒多了。他把脸帕维于往椅背上一搭,也不倒掉盆里的水,就匆匆走出房去。他并没有刷牙,应忘记戴上他那顶旧呢帽。他走得这样急,显然他不想跟他母亲多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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