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边皮货便宜,”他没精打采地应道。
“我可以在行里领路费,还可以借支一笔钱,我先留五万在家里。”
“好的,”他短短地回答。他的心象被木棒捣着似地痛得厉害。
“你好好养病。我到那边升了一级,可以多拿薪水,也可以多寄点钱回家。你只管安心养病罢。”她愈说愈有精神,脸上又浮起了微笑。
他实在支持不下去,便说:“我睡了。”他勉强走到书桌那边,把通知书放回她的手提包里,然后回到床前,他颓然倒下去,用棉被蒙着头,低声哭起来。
她刚刚闭上了眼睛,忽然听见他的哭声。她的兴奋和愉快一下子都飞散了。她觉得不知道从哪里掉下许多根针,全刺在她的心上。她唤一声:“宣!”他不答应。她再唤一声。他仍然不答应,可是哭声却稍微高了些。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掀开自己的棉被,也拉开他的棉被,把半个身子扑到他的身上,伸出两只膀子搂着他,不管他怎样躲开,她还是把他的脸扳过来。她流着眼泪,呜咽地喃喃说:“我也并不想去。要不是你妈,要不是大家的生活……我心里也很苦啊!……我一个女人,我……”
从这一晚起,他又多了做梦的资料。梦折磨着他。每晚他都得不到安宁。一个梦接连着另一个。在梦中他不断地跟她分别,她去兰州或者去别的地方,有时甚至在跟他母亲吵架以后负气出走。醒来,他常常淌一身冷汗。他无可如何地叹一口长气,他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很深了。
晚上妻睡在他的旁边。他为了自己的病,常常避免把脸向着她。他们睡在一处,心却隔得很远。妻白天出门,晚上回家也不太早。她有应酬,同事们接连地替她饯行。她每晚回家,总看见母亲在房里陪伴他,但是等她跨进了门,母亲就回到小屋去了。然后她坐在床沿上或者方桌前凳子上絮絮地讲她这一天的见闻。现在她比平日讲话多,他却较从前沉静寡言。他常常呆呆地望着她,心里在想分别以后还能不能有重见的机会。
不做梦时他喜欢数着他们以后相聚的日子和时刻。日子和时刻逐渐减少,而他的挣扎也愈加痛苦。让她去,或者留住她?让她幸福,或者拉住她同下深渊?
“你走后还会想起我么?”他常常想问她这句话,可是他始终不敢说出来。
五万元交来了:两万元现款和一张银行存单。妻告诉他存“比期”,每半个月,办一次手续,利息有七分光景。到底妻比他知道得多!妻的行装也准备好了。忽然她又带回家一个好消息:飞机票可能要延迟两个星期。她也因为这个消息感到高兴。她还对他说,她要陪他好好地过一个新年。对他说来,当然再没有比这个更能够安慰他的了。他无法留住她,却只好希望多和她见面,多看见她的充满生命力的美丽的面颜。
但是这样的见面有时也会给他带来痛苦。连他也看得出来她的心一天一天地移向更远的地方。跟他分离,在她似乎并不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她常常笑着对他说:“过三四个月我就要回来看你。陈主任认识航空公司的人,容易买到飞机票,来往也很方便。”他唯唯应着,心里却想:“等你回来,不晓得我还在不在这儿。”他觉得要哭一场才痛快。可是疾贴在他的喉管里,他用力咳嗽的时候,左胸也痛,他只好轻轻地咻着。这咻声她也听惯了,但是仍然能够得到她的怜惜的注视,或者关心的询问。
他已经坐起来,并且在房里自由地走动了。除了脸色、咳嗽和一些动作外,别人不会知道他在害病。中药还在吃,不过吃得不勤。母亲现在也提起去医院检查、照X光一类的话。然而他总是支吾过去。他愿意吃中药,因为花钱少,而且不管功效如何,继续不断地吃着药,总可以给自己一点安慰和希望。
有时他也看书,因为他寂寞,而且冬天的夜太长,他睡尽了夜,不能再在白天闭眼。他也喜欢看书,走动,说话,这使他觉得自己的病势不重,甚至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但是母亲不让他多讲话,多看书,多走动;母亲却时时提醒他:他在生病,他不能象常人那样地生活。
可是他怎么能不象常人那样地生活呢?白天躺在床上不做任何事情,这只有使他多思索,多焦虑,这只有使他心烦。他计算着,几乎每天都在计算,他花去若干钱,还剩余若干。钱本来只有那么一点点,物价又在不断地涨,他的遣散费和他妻子留下的安家费,再加上每月那一点利息,凑在一起又能够用多久呢?他仿佛看着钱一天一天不停地流出去,他来着手无法拦住它。他没有丝毫的收入,只有无穷无尽的花费……那太可怕了,他一想起,就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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