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24)

2025-10-10 评论


  五叔说,打开,快打开。其实五叔的表达没有这么完整,他的舌头咸肉一样硬。

  三叔最初没有开口。三叔后来说,怎么指甲没有铰掉?我们就一同记起了太祖母的灰色尖指甲。这个危险的物质成了未来乡间传说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

  然后我们屏紧了呼吸,整个生命投入了谛听。声音越来越弱,间歇也越来越长。最后一切和棺材一样平静了。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太祖母左手的食指一定跷着,她老人家当初不肯抠下来有她的道理。这实际上是常识,但我们一家等待了很久。

  出殡后太祖母的后裔们跨完了火把。火把在旷野里筑成生死之间一道墙。不确切。跨过火把你就又一次逾越了生死屏障。火苗在每个人的胯下卖力工作,青紫色的烟飞上天去,变更多种图形,仿佛古人留给我们的谶语,难以辨别。我只知道那些话一半写在羊皮上,一半写在半空。

  到家时走进过道我们情不自禁止步。我说,到小阁楼上看看去。父亲说,其他人站着,就我们俩上去。挪开门,上个世纪的冷风披着长发长了长长的指甲就抓了过来。小楼上空空荡荡。一张床一张梳妆台而已。父亲和我无限茫然,好奇心就向着现实做自由落体。

  父亲说,鞋,你儿的小红鞋。我走上前,我儿的红色鞋口在床下正对着床板。我又看见了我的破“耐克”。在我的耐克后面,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是一双草绿色解放鞋、松紧口单布鞋、两片瓦、木屐……我注意到这些螺旋状排列的鞋子正以轻松的脚的表情面面相觑,自信而又揶揄。我的错觉就在这个时候产生了,我看见我的家族排着长长的队伍螺旋状款款而至。他们用我的家园方言和家族遗传神态向我招呼。像时间一样没有牙齿,长了厚厚的白内障。

  父亲说,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想向父亲问这样的话。听见父亲的声音我接下来又沉默了。

其实九日和十日并没有发生什么。优秀的日子们到了五月八日依旧桃红柳绿,眉清目秀。事情发生在八日的夜间十一点。这是人类无比重要的时刻。十一点之前妻在床头灯下撤换床单,我注意到妻跪在床单上凝神而又心不在焉的矛盾姿态。灯光有些暗,妻的细长指尖用心地抚平一些布纹褶皱,我甚至闻见了新洗床单上阳光和水的气味。妻在这样的时刻一般不肯和我对视,即使和我说话侧过了脸来,目光也只盯着自己指尖的。这时候光感音乐报时钟就响了。夜间十一点。夜间十一点音乐报时钟的乐曲取之于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也就是爱尔莎和罗恩格林步入新房时的主题:|51•1-|1•0|52•7-|1•0|51•4-|43•2-|17•1-|2•0|……听出来没有?庄严肃穆又柔曼抒情,天鹅回颈般委婉圣洁,照耀出羽绒白中透青的光。实际上我是不赞成钟表厂这样做的,好像我们的每一小时都有什么深文大义在那儿,要用得上大师去帮我们总结。不过这只镀镍钟的颜色和造型我都喜欢,有很浓的女性气质。时间说到底不正是女性的?妻看着指尖说,不早了吧,十一点了吧。我就跨过一些空间(空间才是男性的)吻妻的唇。

  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妻很吃了一惊,抬着头看我。那只白天鹅就飞走了。我开了门,隔着防盗门纱我也能看出他的乱发和大胡子。林康住在这儿吗?门外问。住这儿,我说。大胡子说,让我进来。他?五大三粗让我迟疑。让我进来,他就不耐烦了。

  我预感到了什么。他已经坐在沙发上迫不及待地点烟。深深吸完第一口,过了很久他才吐出来。他的两只脚尖满足地跷在那儿。那双看不出牌子的真皮运动鞋快八十岁了。他坐在那里卸背囊。他把背囊放在脚边时抬起头,妻正好从卧室里出来。妻扶着门框和他对视了。妻的眼眶里有一种宁静在孤寂地翻涌。寓动于静是妻的特异禀赋,也可以说是她的美学功能。妻就用那样的眼风交替着吹拂她的前夫与现任丈夫。这个三角形的沉默有一种顽固的稳定性。最后还是妻举重若轻,妻说,我给你打水去。

  他呼?呼哧洗脸时妻从我的身边走过。妻没有看我,也没有给我别的什么暗示。妻就坐在了椅子上。妻的一条腿跷着另一条腿,一只巴掌托着另一只巴掌。这时候他从卫生间走出来,他一边走一边高声说话。他说,我又是穷光蛋了,我赔光了,最后的五千块让我洒在嘉峪关、西盐池、伊犁、拉萨、日喀则。他的声音在夜间十一点的墙壁上活蹦乱跳,拉出了五千元人民币和辽阔西部的空间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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