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蓝田女人怀里的奶娃就哭了。?田女人两条腿的旁边各有一个难分性别的孩子。他们(?)抱着蓝田女人的腿,用惊恐的白眼打量四周。怀里的孩子一声惊哭蓝田的女人便抖动起两只胳膊,她的两只大乳房水袋子一样发出液体晃动的声音。蓝田听见了奶娃哭嚎,脸上说变就变。蓝田大声说,你怎么孩子也不会带?你的两个奶头让狗吃了!蓝田的女人走到了铺子的后面,那里堆满杂货,弥散出驴粪蛋的悠久气息。许多人都记得那里原先喂了一头驴,磨粉的时候双眼被两片黑布罩住。迷失了方向的毛驴往往会一往无前。主人手里拿了鞭子,驴的眼睛变成了最无意义的生物部分。蓝田的女人把酱黑色奶头塞进了奶娃的嘴里,奶娃掉过头吐了出来。蓝田的女人就势换了另一只,奶娃用刚出蕾的牙齿咬住了。蓝田的女人尖叫了一声便在奶娃的屁股上猛拍几下。蓝田对儿子的啼哭耿耿于怀。说不出理由。好多日子以后心里头都隐隐不快。
蓝田和他的女人有意无意地学起了秣陵镇的声腔音调。这是接近异乡人的唯一途径。蓝田不久就学会了用秣陵话骂秣陵人了,秣陵人接受了蓝田这个讨好性做法。蓝田这样说:“是你呵张哥,我日你龟婆!”“张哥”则这样答曰:“是呵我日你龟婆。”
秣陵人很快发现他们当初的疑虑毫无道理。饭碗的生意好得惊人。秣陵人自己也发现了,饮食器皿比饮食本身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致,蓝花白底的饭碗就这样从养毛驴的地方搬上柜台,再走进每一个家庭。与此同时,另一样手工业在秣陵得到了飞速发展,他们拿着一把小锤和钢錾,挨家挨户在碗底凿上男人的姓氏。根据审美趣味的不同,这些手工业者预备了行、草、隶、楷等四样字体,另外配制蓼蓝、朱砂和墨黑三种颜色,这样的组合基本保证了每家每户饭碗的百花齐放。据说殷寡妇一时心血来潮,也在饭碗上刻下了她死鬼男人的姓,殷寡妇吃饭时捧着那只碗四处游荡,脸上的样子幸福得像新娘,好像第一次端起了她男人的饭碗。
秣陵镇总结出了外乡人的厉害,外乡人总能在秣陵镇呼风唤雨,他们点头哈腰,到头来受制于人的却是秣陵镇自己。
蓝田的女人不识字,甚至不识阿拉伯数码。然而,蓝田女人的记忆和大多数目不识丁的聪明女人一样眉清目秀。在每天开门和打烊的这段时间,蓝田的女人守着成打成捆的瓷器,显得寂寞孤楚。在生意的间隙蓝田的女人几乎记住了方圆几十户人家的老小姓氏。不久以后蓝田的女人神经质地念叨一个灿若桃花的名字:展玉蓉。熟稔秣陵镇历史的人都知道,叫这个名字的女人是王五他老婆,一个豆腐一样白嫩、指头摸两下就要咧开身子的俏丽女人。蓝田的女人开始了史学探究,她对展玉蓉当初的一颦一笑有一种疯狂的投入,她几乎向每一个在T形巷口驻足的女人打听豆腐坊的过去。但展玉蓉的名字有一种魔法,使所有飞短流长的女人顾左右而言他。
最初满足修史者好奇心的往往被修史者称为“历史”。这里同样存在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条真理。终于有一个麻脸婆子给了蓝田的女人一把研究展玉蓉的金钥匙。麻脸婆子用更年以后的干涩嗓音(这样的嗓音完全适宜叙述历史)告诉蓝田的女人:
(展玉蓉)先前在城里做姑娘的。
做姑娘?什么是做姑娘?
你怎么这个也不晓得,就是做那个。
哪个?
卖嘴皮子。
什么卖嘴皮子?
木头。是下面那?嘴。
蓝田女人恍然大悟的神情泡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即使是一个单个人的历史依然是空旷的。做姑娘。蓝田的女人开始设想展玉蓉在秣陵镇的诸种细节,每一个细节自然都是“做姑娘”的派生部分。晚上睡觉时蓝田的女人说,你知道王五他老婆是做什么的?蓝田说,我哪里知道。在城里头做姑娘,女人说。做姑娘?什么是做姑娘?你怎么这个也不晓得,就是做那个。哪个?卖嘴皮子。什么卖嘴皮子?木头,是下面那张嘴。蓝田脸上的神情认真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蓝田女人的脑海里顿然出现了历史空缺,但蓝田的女人立即把展玉蓉“做姑娘”推向了历史的最高真?,蓝田的女人说:“谁不知道。”
在那个暴雨的午后麻脸婆子开始了展玉蓉的历史补充。历史的叙述方法一直是这样,先提供一种方向,尔后补充。矛盾百出造就了历史的瑰丽,更给定了补充的无限可能。最直接的现象就是风景这边独好。从这个意义上说,补叙历史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特别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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