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的死亡经历过传说就只剩下美学意义。死的原因与过程全成了其次。展玉蓉的身体被吊在木门的后面,一丝不挂。即使是死亡也不能更改她的雪白如玉。展玉蓉的十只指头如寒冬屋檐的冰凌,由粗到细晶莹多芒,指甲盖失却了血色有了半透明的透视,能看见骨头的竹状关节。展玉蓉的脖子留了一道绛红色的血印,她的生命就是由这道血印扣走的。不幸的是她的舌头。这是展玉蓉的死亡遭受指责最集中的部分。那个让无数男人魂不守舍的精致玩意失去了张力与弹性,吐了出来,很长很长。许多人做过努力,她们怎么吐也不能把舌头吐到下巴的下面去。这些话被广为流传。许多死亡因为传说的美学需要失掉了价值,即历史感与哲学深度。蓝田的女人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很多年后另一位外乡人听说了展玉蓉的死亡过后讲了这样一句话:“诸神不关心我们的安全,却很注意我们所受的惩罚。”没有人对他的话感兴趣。但他接着说,展玉蓉满足了秣陵镇人对死亡的幸灾乐祸。死亡对她来说是最后一次体面。
天黑之后蓝田的女人安顿好孩子。用两块布遮住了拼木门板的空隙。点好蜡烛,铺子里一片雪亮。夜就像镜子里的世界一样阒寂。是多种角度的阒寂。门被敲响了。幸福的恐怖从天而降。马师傅听见门里问,谁?蓝田的女人听见门外说:我。
世界在某种时刻与豆腐、碗、玻璃一样不堪一击。蹑手蹑脚满足了世界的强度需要。慌乱的亲嘴过程心跳得像打架。后来蓝田女人的下巴没了力气,午后的河蚌那样咧了开来。马师傅的双手挤牛奶一样搓她的水袋子。他们抬头时看见巨大的镜子墙面很吃了一惊,疯狂的折射拉开了疯狂的?百里夜空,诸多矛盾的力量冬季的风一样方位不定。马师傅捏掉了烛光,光和空间即刻被上帝没收了。他们慌乱地抚摩与寻找,找到了彼此身体的高低形势。随后开始了第一回合。死去活来,不见胜负。蓝田的女人顺应着身体的节奏说,不要了,不要了,全给你,全给你。第二回合刚要开始,蓝田的女人突然紧张地说,快点灯,我看见墙上全是眼睛。点好灯马师傅一脸不高兴。这么多镜子,任何心思插翅难逃。我怕镜子,蓝田的女人说,魂都给它们弄出来了。马师傅刚要灭灯,蓝田的女人说,不要灭,镜子在看我。马师傅的脸上就没底了,晃动浮泛起来。这么多镜?,谁的心思也插翅难逃。
我好看不好看?好看。喜欢不喜欢?喜欢。全让你偷走了,蓝田女人讲这话时马师傅从那个镜子的尽头一直笑到另一个镜子的尽头。我白不白?白。我身子香不香?香。马师傅说完“香”鼻息又粗了。蓝田的女人突然严肃认真起来:“我像不像展玉蓉?”
蓝田的女人看见马师傅烙着了那样惊恐地站起来。他站得太猛,蜡烛歪了一下就翻灭了。蓝田的女人看见巨大的黑影站在高空。蓝田的女人站起身,两只大水奶子贴着他的胸,伸长了舌尖舔马师傅的下巴。蓝田的女人轻声说:“我就是展玉蓉。”
蓝田的女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了。她听见一声开叉的尖叫。马师傅的黑色身影打足了气一样原地乱跳。黑色的身影迅疾地向外奔跑,一块黑色镜面被撞掉了,玻璃的炸裂声在寂静的夜里灿烂强烈,发出耀眼绚丽的弧光。当啷。随后又当啷。整个秣陵镇全听到了。是脑袋与玻璃的撞击声。
第二天一早秣陵镇人一个个神色庄严。夜间的历史转折使他们学会了用眼睛四处打听。人们都知道剃头店的马师傅在家里奄奄一息,而T形拐角的铺子一直关?。每一块木板都原封不动。有人试图从缝隙里找到一点头绪。未果。
但人们很快发现了一条线索。有人从蓝田家铺子的后院发现了几滴血迹。顺着这些血迹人们一路寻找过去,血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运行的轨迹也愈加曲折晃动。到后来血迹在马师傅家的青石阶上站住了,是两个绛红色脚印。故事在高潮成为结局,戛然而止。
一年之后传说就把这些事全弄清楚了。虽然蓝田和他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马师傅再也没有起床。什么也别想逃过人们的想像力。历史是沿着想像力顺流而下的局面。
还俗僧人水印还俗后又做了俗人,依照铁器时代的贸易行情,他开了一家铁匠铺。铺子远离村庄,在一棵槐树下面。这棵槐树和水印一样高大丑陋,说不出来路。铺子里最显眼的东西是那只铁砧,它在铺子的整个历史进程中一直以静制动,没有一个动作,但它改变了所有铁块的形象与命运。它只等待别人的力量,这等于说,它只相信自身的反弹力。另一样显眼的是风箱。它不能像铁砧那样不动声色,它的优势在血运旺盛。铁砧与风箱构成了铺子的实质性局面。它们有一种天然默契。大概连主人也没有发现,其实是铁砧与风箱的默契才完成了铁器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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