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58)

2025-10-10 评论

    晚饭时,我借蜡烛刚刚点燃,仆人上菜之前的空子,问父亲:"明天要用刑了吗?"
    土司肯定吃了一惊。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他打嗝总是在吃得太饱和吃了一惊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才没有把杀他的事告诉你。"
    父亲又说,''我还准备你替他求情时,减轻一点刑罚。"
    开饭了,我没有再说话。
    先上来的是酥油拌洋芋泥,然后,羊排,主食是荞面馍加蜂蜜。
    这些东西在每个人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挖去了小山的一角,轮到塔娜,她只在那堆食物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晚上,我对塔娜说:"你要多吃点东西,不然屁股老是长不大。"塔娜哭了,抽抽搭搭地说我嫌弃她了。我说:"我还只说到你的屁股,要是连Rx房也一起说了,还不知你要哭成个什么样子.''她就用更大的声音把母亲哭到我们房里来了。太太伸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嘴巴。塔娜立即闭住了声音。太太叫我睡下,叫她跪在床前。一般而言,我们对于这些女人是不大在乎的,她们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我们都不大在乎。她要哭,哭上几声,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时就自己收口了。可我的母亲来自一个对女人的一切非常在乎的民族。当她开始教训塔娜时,我睡着了。睡梦里,我出了一身大汗,因为我梦见自己对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举起了刀子。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发现塔娜还跪在床前。我问她为什么不上来睡觉。她说,太太吩咐必须等我醒了,饶了她才能睡觉。我就饶了她。她上床来,已经浑身冰凉了。这人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热气,这阵,就像河里的卵歹一样冰凉。当然,我还是很快就把她暖和过来了。
    早晨醒来,我想,我们要杀他了。这时,我才后悔没有替他求情,在昨晚可以为他求情时。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官寨上响起了长长的牛角号声。百姓们纷纷从沿着河谷散布的一个个寨子上赶来。他们的生活劳碌,而且平淡。看行刑可说是一项有趣的娱乐。对土司来说,也需要百姓对杀戮有一点了解,有一定的接受能力。所以,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教育。人们很快赶来了,黑压压地站满了广场。他们激动地交谈,咳嗽,把唾沫吐得满地都是。受刑人给押上来,绑到行刑柱上了。
    翁波意西对土司说:"我不要你的活佛为我祈祷。"
    土司说:"那你可以自己祈祷。不过,我并不想要你的性命。"
    管家说:"谁叫你一定要用舌头攻击我们信奉了许多代的宗教?"
    大少爷宣布了土司最后的决定:"你的脑子里有了疯狂的想法,可是,我们只要你的舌头对说出来的那些糊涂话负责任。"
    这个人来到我们地方,传布他伟大的教义,结果却要失去他灵巧的舌头了。传教者本来是镇定地赴死的,一听到这决定,额头上立即就浸出了汗水。同样亮晶晶的汗水也挂在初次行刑的小尔依鼻尖上。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行刑人从皮夹里取出专门的刀具:一把窄窄的,人的嘴唇一样弯曲的刀子。人的嘴巴有大有小,那些刀子也有大有小。小尔依拿了几把刀在传教者嘴边比划,看哪一把更适合于他。广场上是那么安静,以致所有人都听见翁波意西说:"昨天,你到牢房里干什么来了?那时怎么不比好?"
    我想小尔依会害怕的,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次。这天,他的脸确实比平常红一些。但他没有害伯。他说:"我是看了,那时我看的是你的脖子,现在老爷发了慈悲,只要你的舌头。"
    翁波意西说:''你的手最好离开我的嘴远一些,我不能保证不想咬上一口。"
    小尔依说:"你恨我没有意思。"
    翁波意西叹了口气:''是啊,我心里不该有这么多的仇恨。"
    这时,老尔依走到行刑柱背后,用一根带子勒住了受刑人的脖子。翁波意西一挺身子,鼓圆了双眼,舌头从嘴里吐出来。小尔依出手之快,也不亚于他的父亲兼师傅。刀光一闪,那舌头象一只受惊的老鼠从受刑入的嘴巴和行刑人的手之间跳出来,看那样子,它是想往天上去的,可它只蹿上去一点点,还没有到头顶那么高,就往下掉了。看来,凡是血肉的东西都难于灵魂一样高扬。那段舌头往下掉了。人们才听到翁波意西在叫唤。舌头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失去了它的灵动和鲜红的色泽。没有了舌头的叫声含混而没有意义。有人说,黑头藏民是因为一个人受到罗刹魔女诱惑而产生的种族,也许,祖先和魔女的第一个后代的第一声叫喊就是这样的吧:含混,而且为眼前这样一个混乱而没有秩序的世界感到愤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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