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61)

2025-10-10 评论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父亲说:"坐下吧,你这个傻子。刚刚说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时候,土司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看着翁波意西的和尚头上新生的长发,土司说:"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新教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土司说:"我有时也想,这家伙的教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我们这里跟西藏不一样。你们那里,穿袈裟的人统治一切,在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个土司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土司这才说:"该死,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他吩咐人拿来纸笔,摆在传教者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交谈。
    土司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土司说:"以前没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没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麦其土司都不够强大,我是最强大的麦其。"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土司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强。"
    土司笑起来,说:"是个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们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他说,他看了我们家前几个土司的历史,觉得十分有意思。麦其土司想,他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麦其,就该给后人留下点银子之外的什么东西。叫他们记住自己。
    土司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意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他写:"罂粟。"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最后,麦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麦其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土司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没有舌头的翁波意西放下笔,同意了。
    土司叫他给主子磕头。他写:"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
    土司说:"每年这个时候一次。"
    没有舌头的人表现出了他的确具有编写历史的人应有的长远目光,他在纸上写道:"你死以后呢?"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杀掉你吗?"
    翁波意西把那句话在纸上又写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
    土司指着哥哥对他说:"你该问他,那时候这个人才是你的主子。"
    哥哥说:"真到那个时候,就免了。"
    没有舌头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问我同样的问题,要我做出承诺,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头。我说:"你不要问我,人人都说我是个傻子,我不会做土司。"
    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说:"真是个傻子,你答应他不就完了。"
    我说:"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赏给你一个自由民身份。"这句话却又让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说:"反正是假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翁波意西这才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把头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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