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只有阳光静静倾泻。
活佛问趴在地上的小和尚听到了什么。
他说听到风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像火苗一样抖动吗?”
“像。”
“像水一样回旋吗?”
“像。”
“‘起来。”
舅舅起来了。
“我将收你为我的亲授弟子。”
舅舅又跪了下来。
和尚们祝颂活佛新收下的弟子的智慧,像洁净晶莹的井水,清泽圆润的玉石,饱满如秋天的浆果和溢蜜的蜂巢,幽深如月夜的笛音,光耀如同太阳和月亮。
我的外婆也跪下了。她感激涕零的嘤嘤哭泣又和母亲银铃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只有小和尚的伯父心事重重地坐在远处,坐在中心的边缘,处于事件之外。按照佛学观点,他的存在可以当作一种影子而忽略,或者干脆取消,但他依然自在地坐在那里,手抚包着各种药材的包袱,心事重重,他不喜欢不能直接疗治人身疾苦的和尚。
活佛过来问他这样能从空中望见什么。
泽尕尔甲说:“我老了,我看不见蓝空中出现洁白的莲花。我不想看了。”
“那你还看见什么?”
“我看见天快变了。”
果然,远处的水面上有一阵旋风卷起了高高的一柱水花,被太阳照耀得五彩斑斓。
“那是1950年7月间的事情。”舅舅在色尔古村后的草坡上对我说。
这是1968年春天。舅舅的哮喘病犯了,我在学校请了假,帮他上山拦羊。初春时节,黑色的灌木丛上挂着绵羊一绺绺的绒毛,天气就要变暖,剪羊毛的季节就要到了。《羊毛剪子嚓嚓响》,这首澳大利亚民歌在我们那里流传得很广。
吃了一冬的没有养分的枯草,新草迟迟不肯露头,每过几天就有一只瘦弱的羊子躺倒在山坡上,闭上灰色的眼睛。灰色是羊眼在任何季节任何时候的颜色,羊子们就是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们。
羊子把舅舅看得一脸青灰。
舅舅说那天活佛刚刚确立他为亲传弟子,人群还没有散开,远远的草滩上就出现了一匹红色的快马,带来解放军离这里只有几十里了的消息。
不久,活佛就去内地参观。
临行时活佛说:“这样也好,你就先练练打坐吧。
先根除俗念,回来我就授课与你。“
等丹巴舅舅再次见到活佛时,活佛已经当了政协主席,按照政府的意思得裁减寺庙人员。于是舅舅回到农村发展生产。活佛为舅舅摩了顶,说:“你必得多多行善,孝敬父母。其实所有因明学问,天地奥秘也深藏于人世之间。你去了吧。”活佛把一摞银洋搁在他手中。
“你去了吧,不要回头。”其实,朝鲜战争已经爆发,世事变迁,使活佛大彻大悟,挥金如土。
据说为战争募捐时,他献给政府的金条足够买下半价飞机。
后来,舅舅看见电影里或我的连环画上,在空中化为碎片的飞机时,忍不住扼腕叹息。
舅舅躺在草坡上唤我:“阿来。”
“嗯?”
“活佛对我讲的那番道理,才给银洋。他给其他和尚都是纸票子。”
“阿来。”
“嗯?”
“你听清了吗?”
“你听清了。”
丹巴舅舅说:“我怕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的,我明白的。”
他这才惬意地叹息了一声,像一个临死的人一样。
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那日子我确实以为他就要死了。
阳光与风驱散了山间地蒙蒙雾气,群山与草原边缘的城镇出现在远处。刷经寺镇上除了镇上所有的一切之外,还有一座陆军医院,一座军营和一座漂亮的烈士陵园。我父亲曾在那所医院治过伤,那座陵园里有他的战友。
“你父亲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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