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火柴就将这座木头房子点燃了。
火光升腾而起,干燥的木头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火光灼痛了我的脸。火的热力使身边的积雪滋滋融化,但我还是感到背上发冷,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凉。然后,房顶在火光中塌陷了。塌陷后的房顶更紧地贴着花脸的肉身燃烧着,火苗在风中抽动着,欢快地嚯嚯有声。一股股青烟飘到天上。好了,现在花脸的灵魂挣脱了肉身的束缚去到了天上。我抬眼仰望,四围的雪峰晶莹剔透,寂静的蓝无限深远。
山下的人们看到了火光,也上山来了。
寨子里当了民兵的年轻人,由工作组率领着首先赶到。穿军装的贤巴也跟大家一起冲上山来。面对慢慢小下去的火和不再存在的木头房子和房子里的那个人,他的表情坚定,他的悲伤表情里都有一些表演的成分。最后,全寨子的人差不多全部赶到了,看着火慢慢熄灭,一种带着歉疚之感的悲伤笼罩着人群,我看见贤巴脸上那点夸张的表情也完全消失了。
并且,在下山的路上,他和我并肩走在了一起。
我不想理会他,但他抽了抽鼻子,又抽了抽鼻子,说:“你也应该争取当解放军。”
我说:“为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也跟我一样,想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寨子。”他站住了,双眼直盯着我,而我确实有种被他看穿了内心的感觉。问题是,这种该死的生活不是想要摆脱就可以摆脱。就像不是想上天堂就能上到天堂一样。花脸是永远摆脱了。贤巴也永远摆脱了。现在,送他上到天堂的崭新皮鞋那么用力,踩得积雪咕咕作响。而我肯定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寨子。想到这里,我的眼里竟然不争气地涌起了泪光。
泪光使贤巴表情复杂的面容模糊起来。
但是,我听见他有些骄傲,还有些厌恶的声音说:“真的,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然后,他便一路用新皮鞋踩着咕咕作响的积雪,赶到前面,加入到了喧闹的人群中间。把我一个人落在了后面。我再回看身后,花脸的葬身之处,他放牧的那些马,从山上下来,喷着响鼻,四围在那座曾经的木屋周围,而雪地上反射的阳光掩去了意犹未尽的淡淡青烟。只是那些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梦境里的群雕一般。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个梦。梦见花脸牵着马,马背上是那副漂亮的鞍鞯,他的身后,是一树开满白花的野樱桃。他对我说:“我要走了。”
他挥挥手里的马鞭,樱桃树上雪白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如漫开飞雪。他拂开飞雪的帘子,再次走到我跟前:“我真的要到温泉去了。”
梦里的我绝望得有些心痛,我说:“你骗我,你去不了温泉,山那边没有温泉。”
他有些伤心,伤心的时候,他垂下了眼皮,这种垂眼的动作有点美丽女人悲哀时的味道。有点佛眼不愿或不忍看见下界痛苦的那种味道。
花脸死后不久,一队汽车开到了村口,因为失去了远方而基本没有了用处的马群被人赶下山来。一匹匹马给打上了结实的脚绊,赶上了汽车被木栅分成一个个小格子的货厢,每一匹马被关进一个小格子,再用结实的绳子绑起来,这些在雪山脚下自由游走的生灵立即便带着巨大的惊恐深深地萎糜了。汽车启动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从此,我们的生活中就再也不会有马匹的踪影了。
有个工作组的同志劝乡亲们不要伤心。他说,这些马是卖给解放军去当军马,听着军号吃饭,听着口令出操,迎着枪炮声奔跑。但是工作组长说:“狗屁,现在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了,这些马闲在这里没有用处,要知道还有好多地方是用人犁地呢!”于是,我们知道这些生灵是要去服犁地的劳役了。而在我们生活中,马只是与骑手融为一体的生灵,是去到远方的忠实伴侣。犁地一类的劳役是由气力更大的牛来担当的。
晓得了这些马的命运,更多的人哭了。然后,人们唱起了关于马的歌谣。我听见表姐的声音高高地超拔于所有声音的上面。我的眼睛也湿了。在老人讲述故事里讲到我们文明的起源时,总是这样开始,说:“那个蒙昧时代,马与野马,已然分开。”那么,今天这个文明时代,马和骑手永远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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