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已经被这话题点亮了。
他说:“到时候你拿相机的手不要发抖,不要调不准焦距。”
我没有说话。
“哈,我知道了,你只要饱自己的眼福,不愿意变成照片与人分享嘛。还是拍些照片,以后就看不到这种景象了。”
这一天,我们住在县城。贤巴请我去了他家里,他的妻子是个病怏怏的女人,周身都散发着一些药片的味道。但还是端着县长夫人的架子,脸上冷若冰霜。贤巴有些端不住了。说:“这是我的同学,我的老乡。”
于是,县长夫人脸上那种冷漠的表情更加深重了,口里嘟哝了一句什么。
我自己调侃道:“乡下的穷亲戚来了。”
县长夫人表情有些松动,打量我一阵,说:“你们那里真还有不少穷亲戚。”
我很好奇:“他们到这里来了。”
县长夫人盘腿坐在一块鲜艳的卡垫上,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木梳,说:“他们来洗温泉。”
我心里有了一些恶意:“我来也是因为温泉。”
贤巴赶紧插进来,说:“他是摄影家,他来拍温泉。我们要把温泉这个旅游资源好好开发一下。”
县长夫人脸上的表情又松动了一些。眼睛看着我,话却是对他丈夫说的:“给办公室打个招呼,让招待所好好安排吧。”
说完,她好像是做了一件特别累人的事情,叹口气捶着腰走进了里间的房子。其实,此前他丈夫已经在招待所把我安顿好了。我害怕贤巴因此难为情,所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我送下楼,说:“她跟我们不一样,她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她爸爸是我的首长。”他说出一个名字,那口气中的一点点歉疚就完全被得意掩盖了,“那就是他爸爸。”
当然,他说出的确实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名字。
这时已经是夜里了,昏黄不明的路灯并没有把地面照亮多少,却掩去了草原天空中群星的光芒。贤巴又问我老婆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是中学教师。县长说:“教师很辛苦。”
我说:“大家都很辛苦。”
他又声音宏亮地笑了。笑完,拍拍我的肩,看着我走出了院子。街上空空荡荡。一小股风吹过来。吹起一些尘土。尘土里卷动着一些破纸片,一些塑料袋。尘土里的马粪味和远处传来的低沉狗吠和黯淡低矮的星空,使我能够确信,已经来到了草原。
第二天,贤巴没有出现。
一脸笑容的办公室主任来陪我吃饭,说贤巴县长很忙。开会,审查旅游开发方案。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我只好说我不忙。吃完午饭,我上了街。街面上很多小铺子,很多露天的台球桌。有几个小和尚和镇上的小青年在一起挥杆,桌球相撞发出响亮的声响。不时有牧民骑着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马从街上走过。我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去温泉有六十里地。我站在街边看了一阵露天台球,然后,一个牧民骑着马走过来,身后还有一匹空着的马。我竖起拇指,就像电影里那些站在高速路边的美国人一样。两匹马停下来。斜射的太阳把马和人浓重的身影笼罩在我身上。马上的人身材高大,这个身影欠下来,说:“伙计,难道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我说出了温泉的名字。
他哈哈一笑,跳下地来,拍拍我的屁股:“你骑有鞍子这一匹,上去吧!”他一推我的屁股,我一下便升起来,在高耸的马背上了。那些打台球人的,都从下边仰脸望着我。然后,他上了那匹光背马,一抖缰绳,两匹马便并肩嗒嗒走动了。很快就走出县城,翻过两座小丘之间的一个山口,一片更广大的草原出现在眼前。
“嗬!”不知不觉间,我发出一声赞叹。
然后,一抖缰绳,马便奔跑起来。但我没有加鞭,只让马离开公路,跑到湖边,就放松了缰绳,在水边松软的小路上放慢了步伐。这是一个季节性的湖泊,水面上水鸟聒噪不已。那个汉子也跟了上来,看着我笑笑,又抖抖缰绳,走到前面去了。这一路,都由他控制着节奏,直到草原上突兀而起的一座紫红色的石山出现在眼前。他告诉我山根下面便是温泉。看着那座赭红色的石山,看着石山缝里长出的青碧小树,我想到了火山。很多年前,就在这里,肯定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火山喷发。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说:“这话像是地质队的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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