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真正的情形并不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自由,那么松弛,但在我的童年,花脸和寨子里那些来过温泉的上辈人的描述为我造成了梦境一样美丽的想像。现在,我来到了这个幻梦之地,这里却安静得像被人完全忘记了一样。草地青碧,蓝天高远,温泉里的硫磺味来到傍晚时分的路上,就像有种女人把某种美妙的情绪带到我们心头一样。还有一个叫洛桑的汉子,照看着两匹漂亮的马。马伸出舌头,卷食那些娇嫩的青草。
我一直坐在泉边。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光中的热力减弱了很多。
身后的洛桑突然说:“来了一个人。”
果然,一个人正往山坡上走来。来人是
一个乡村邮递员。他走到我们跟前,向洛桑问好,却对我视而不见。洛桑拿来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块肉,乡村邮递员从包里掏出一大块新鲜奶酪,然后,两个人脱得干干净净下到了温泉里。我也学他们的样子,下到水里,然后,把头深深地扎进温热的水里。水,柔软,温暖,从四周轻轻包裹过来,闭上眼睛,是一片带着嗡嗡响声的黑暗,睁开眼睛,是一片荡漾不定的明亮光斑。一个人在母腹中就是这个样子吧,佛经中说,世界是一次又一次毁灭,一次又一次开始的,那么,世界开始时就这样的吧。洛桑和乡村邮递员把大半个身子泡在温水里,背靠着碧草青青的湖岸,一边享受温泉水的抚摸,一边享用刚才备下的美食:酒、肉和奶酪。我却深深地把头扎在水里。每一次从水里抬起脑袋,只是为了把呛在鼻腔里的水,像牲口打响鼻一样喷出来,再深深地吸一口气,再一次扎进水里。
就这样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扎入水中,好像我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产生以来就从来没有干过别的。扎进水里,被水温暖而柔软地拥抱,睁开眼睛,是动荡不已的明亮,闭上眼睛,是结结实实的带着声响的黑暗。于是,我的生命变得简单了,没有痛苦,没有灰色的记忆。只是一次次跃出水面,大口呼吸,让新鲜空气把肺叶充满,像马一样喷着响鼻把呛进嘴里的水喷吐出来。这是简单的结结实实的快乐。是洛桑狠狠的一巴掌结束了我的游戏。
这些串成一串的温泉小湖都很清浅,当我把头扎向深水时,屁股便露出了水面。洛桑一巴掌把我拍了起来。看我捂住屁股的样子,乡村邮递员放声大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小矮人的腹腔里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这太过宏亮的声音让我感到了尴尬。但是,洛桑递给我的酒化解了这种尴尬。
酒,还有乡村邮递员的奶酪,加上正在降临的黄昏,使我与温泉的第一次遭逢部分地符合了我的想像。酒精开始起作用了,我说:“如果再有几个姑娘。漂亮的姑娘。跟我们一样赤身裸体的姑娘。”
这句话使两个人大笑起来:“哦,姑娘,姑娘。”
“温泉里再没有姑娘了吗?”
两个人依然大笑不已。
很多年后,在东京,几位日本作家为我们举行的宴会上,大家谈起了日本的温泉。我问频频为我斟酒的老作家黑井谦次先生,是不是还有男女同浴的温泉。川端康成小说里写过的那种温泉。老作家笑了,说:“如果阿来君真的想看的话,我可以做一次向导。只是先听一个故事吧。”他说,他四十岁的时候,与阿来君差不多的年纪,离了喧嚣的城市,到北海道去旅行。一个重要的内容当然是享受温泉,同时,也想看看男女同浴的温泉。在外国人的耳朵里,好像整个日本的温泉都是这样。而在日本,你被告诉这种温泉在北海道,寻访到北海道,你又被告知那种温泉在更偏僻一些的地方。黑井谦次先生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他住在北海道一间著名的温泉旅馆,但那里没有男女混浴的地方。经过打听,人家告诉他有这种温泉。他走了很长的路去寻访。结果他说:“温泉里全是一些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对我说:‘可怜的年轻人,以前没有见过世面,到这里来开眼来了。’”黑井谦次先生这个故事,在席间激起了一片开心的笑声。黑井先生又给我斟上一杯酒:“阿来君,我告诉你这个温泉在哪个地方,只是,那些老太太更老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该被他们看成小孩了。”大家再次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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