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我们的汽车爬出最后一道峡谷,开阔的草原展现在眼前。
当天下午,我们就来到了措娜温泉。赭红色的石头山峰耸立在蓝天下面,耸立在宽广美丽的草原中央。但是,当温泉出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摄制组的人都大失所望。因为我向他们反复描述,同时也在反复重温的温泉美景已经不复存在了。溪流串连起来的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小湖泊消失了。草地失去了生气,草地中那些长满灰白色与铁红色苔藓的砾石原来都向那些小湖汇聚,现在也失去了依凭。
温泉上,是一些零落的水泥房子。
这些房子盖起来最多五六年时间,但是,墙上的灰皮大块脱落,门前的台阶中长出了荒草,开裂的木门歪歪斜斜,破败得好像荒废了数十年的老房子。随便走近一间屋子,里面的空间都很窄小,靠墙的木头长椅开始腐烂,占去大半个房间的是陷在地下的水泥池子,那些粗糙的池壁也开始脱皮。腐烂,腐烂,一切都在这里腐烂,连空气都带着正在腐烂的味道。水流出破房子,使外面那些揭去了草皮地方变成了一片陷脚的泥潭。
再往上走,温泉刚露头的那个地方被一道高大的环形墙围了起来。从一道石阶上去,原来泉眼被直接围在了一个露天大泳池中间。泳池四周是环形的体育场看台一样的台阶。同来的摄像失望地放下了扛在肩头的机器,骂了句什么,在水泥台子上坐了下来。
大家都骂了句什么。
我却突然想到了古罗马的浴场。但这里没有漂亮的大理石,没有精美的雕刻。有的只是正在开裂的水泥池面。所以,这个想法让我哑然失笑。不知是笑自己这奇怪想法,还是笑敢于在这样漂亮的风景上草率造成这样建筑的人。笑过之后,我也在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导演递我一支烟,口气却有些愤愤然:“你不是说这儿挺美的吗?什么美丽草原上的珍珠串,什么裸浴的漂亮女人,妈的,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他举着一根曲曲弯弯的柳棍,挑起一条被人丢弃的肮脏的破裤子,然后,又走到水边,用棍子去捅沾在池壁上的油垢与毛发。这些东西,在原来的水池里,很快就在草间,在泥石里分解了。那是自然界中丰富的微生物的功劳。但在这样一个水泥建筑里,微生物失去了生存条件,污垢便越积越多了。
一个更为奇怪的现象是,这里修起这样一片建筑,却不见一个管理人员来打扫,来维护,只有草率的建筑在浓重的硫磺味中日渐腐朽倾圮。这个世界上,如此速朽的东西是有的,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我又想到了当年把这个温泉描绘得有如天堂的贡波斯甲,如果他看到这个景象,那张花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呢?不会了。那个时候,他就哀叹过,每一个人都给固定在了一个狭小的地方,失去了四处走动的自由,那个温泉是要让人忘记了。事实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但他肯定想不到,贤巴会成为县长,更想不到县长贤巴想靠温泉挣钱,却把这个温泉给毁掉了。
我们坐在这片基本已被毁弃的建筑旁的草坡上,默然无语。这时,在下面的山脚下,出现了两个行路的人。温泉流过那些破败的房子,又从简易公路下穿过,在沟底的灌木丛中潴积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这两个路人在那里停下来,脱下衣服走进水里洗了起来。我们与之相隔很远,但从姿态上仍可以看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大家都掩蔽着自己引颈长望,看得出来是希望水里发生点什么故事。但是故事没有发生。两个人洗了一通,上岸穿好衣服,背上包又迈开草原牧民那种有些箩圈的步子上路了。
我跑到山下,站到那汪水边,用手试试水温,才发现,到这里,水的热度差不多已经散失殆尽了。但是,岸边的草地,一丛丛小叶杜鹃,使这小湖显得那么漂亮。我们在这个湖岸边坐下来,摄像打开了机器。这时,上方的公路上响起汽车的刹车声,然后,大片的尘土从斜坡上漫卷而下。尘土散尽后,一干人站在公路上,叫我们上去说话。
我们上去了。
叫我们说话的人是乡政府的人。他们气势汹汹地盘问我们来此采访得到了谁的批准。我告诉他们我们拍纪录片,不是新闻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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