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谈动物。
关于马。话题跳跃一下,就说到了蛇。是江边人先说的。他在云南当过兵,种过橡胶,因此见过许多名目繁多的蛇。当然还有他家乡水边水性很好的一种蛇。他既熟知水边的情形,在山里表现也不差。山里人有点自己被比下去了的感觉。江边人说:这种雨后初霁的时分,蛇就要出洞了。他把蛇攻击人和人被蛇紧紧缠绕的情景描绘得相当细致。妻子一脸娇柔胆怯的样子,一双手蛇一样缠绕住丈夫的腰肢。而坚强的,或许把坚强表现得有点过分的单身女人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在风摇动草丛发出类似于某种冷血动物伏地蜿蜒的声音的时候。这时,她又发现了一种新的叶子,一种酸枣类灌木的叶子。单身女人已经在她的日记本中夹进无数的叶子了。她站起身来,在路边徜徉,终于还是缺乏踏进草丛的勇气。因为谈到了蛇,草丛里就暗伏危险了。山里人站起来,他不相信这里有蛇,却做出不怕蛇也不怕别的任何东西的样子,踏进草丛,采下那片形状和枫叶有点类似带点毛刺的叶子献给了坚强的女士。
这时,蛇出现了。
蛇就从山里人跨出草丛的地方尾随而出。它的三角形的翠绿的头抬起来,搭到一枝横斜的牛蒡上。这时,仿佛有一台空调机开动了,我们都感到了飕飕作响的冷气。大家惊呼蛇的时候,山里人明知是蛇,但脸上依然保持着给女士献上叶子时的勇敢庄重的样子,淡淡地说:“那是蜂鸟。”丈夫把妻子挡在身后:“屁!热带才有蜂鸟。”蛇就在那里,它把头从草棵上挪下,慢慢爬到路的中央,就停了下来。它的身子也是翠绿色的,上面有一道道银环,像一条丢弃的绕着银丝的绿色绸带,年轻女人们用来束发的那种绸带。
三个男人捡起了石头,向蛇砸去。开初那些石头都砸偏了。石头堆积在蛇的四周,足够给它砌一座很像样的坟墓了。蛇从石头中间昂起头来,口中咝咝有声,还吐出两条长长的信子。两个互相不太欣赏的女人紧靠在一起了,夕阳把她俩亲密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三个男人手握石头,一点点缩短着和蛇的距离。石头落在了蛇身上,这下,它打算逃跑了,它害怕人了,可惜被打中的那一段和石头一起陷进了地里。又一块石头落在它头上,它扭动一下还可以扭动的那段身子,死了。
江边人说这种蛇剧毒,被它咬了,人迈不出十步。
大家都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
丈夫说:“吓一吓后面的人。”山里人说:“特别是女人。”于是,那条尺多长的死蛇给挂在路边的树枝上,挂在人不至于碰到但和眼睛平行的那种位置上。让后面的女人也失声尖叫,让后面的男子汉们背上出点冷汗吧。这样可以使人兴奋,驱除疲劳。做这件缺德事时,三个男人惬意地享受着两位女士亲昵的咒骂。
重新上路时,单身女人讲了一个关于蛇的故事。故事是从《奥秘》画报上看来的:一个阿拉伯贝都因牧人在沙漠里打死了一条蛇,当夜,皓月当空的时候,大群蛇前来报复,前赴后继攻击牧人的羊群和帐篷,到月落时分,羊群死绝,临死的牧人看到蛇组成一条黑色的溪流,波动起伏。
“这种习性是它们从人类身上学来的。”有人用客观的腔调说。
“我们也会受到同样报复吗?”“那就有许多游客,那些没打蛇的人也陪着我们牺牲了。”“不准说了!”妻子捂紧耳朵尖声叫道。我们也立即止住了渲染恐怖的话题,转而用打死一条其实并未向人主动攻击的蛇是否符合人道主义,是否有违绅士风度,是否违反动物保护法来自我调侃,来掩饰刚才的失态。
第二条蛇出现了。
山里人先发现了这条蛇,一股冷气飕飕地爬上脊梁:“蛇!……蛇……”大家立即止住脚步。走在最后的单身女人没有看到蛇,她以戏谑的口气问:“复仇的蛇吗?”那条蛇从路坎上下来,身子带下来一些疏松的石头和泥沙。这是一条颜色与银环以及头部的形状都和刚刚打死那条一模一样的家伙,只是更粗更长,它从从容容地从路坎上下来,来到大路中央,然后举起了脑袋,两腮不断地鼓动。我们还看到了它细小而凶气逼人的眼睛,看来,它是准备向我们攻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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