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文集(24)

2025-10-10 评论


    就在十步之外,嘉措采到了三朵刚刚破土而出的蘑菇。同时,他还看见另外一些地方薄薄的、潮湿松软的苔藓下有东西拱动,慢慢地小小的蘑菇就露出油黑的稚嫩的面孔,一股幽香立即弥漫在静谧的林间。这时,他确实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外公把蘑菇用佩刀切成片,撒上盐,在火上烤熟,细嫩无比,芬芳无比。后来,两人还用羊奶煮过蘑菇,味道就更加令人难以忘怀了。

    现在,放羊的老人已经死了。母亲退了休,住在镇子东头的干休所,害着很重的支气管哮喘,吃药比较见效的时候,就不断埋怨父亲年近六十还去参加文化馆的舞会。嘉措也不经常回家,退休镇长要他知道生他的时候,母亲差点把命丢了。镇长不是大人物。在这个镇上也不是,镇上有可以管镇的县委,县政府,镇上更其庞大的机构是可以管县的州委,州政府。她还抱怨嘉措小时候睡觉常常打开窗户,她半夜起来关窗子不知感冒了多少回。也许因为外公的影响,嘉措小时候喜欢望着夜空,偶尔还会梦见自己在空中飞翔。

    母亲说:梦见飞是在长空,梦见从什么东西上掉下去也是。

    还需要交代一点,也是关于背景。

    这个镇子建起尚不到四十年。嘉措是镇上人民医院接生的第五十四个婴儿,今年三十六岁了。以前两山之间是广阔的河滩。靠山脚的地方是一片野樱桃和刺梨树林,树林中一座喇嘛庙。现在寺庙已经平毁,变成了镇子的中心广场。那片春夏之交鲜花繁盛,秋季硕果累累的树林已经消失了。广场边上却有一株这个地区不长的树高耸,一派历经劫难仍生意盎然的模样。知道的人说那是一株榆树,当年建镇伐树的那些军人来自这种树的家乡。这是这株树得以幸存的原因。传说是一个曾去中原修习禅宗的喇嘛带回栽下的。

    那株树耸立在水泥看台的边上,很孤独的样子,很顾盼的样子。

    这天,嘉措出门。看见好些人聚集在榆树底下张望天空,其中一个是他的朋友。

    这叫人感到奇怪。

    四五年前,当每七十六年才光顾地球一次的哈雷彗星出现时,才有这么多人同时向天上张望过。

    “听说飞机要来了。”“直升飞机。”“日本人的。”“来了就降落在广场上。”“日本人用飞机连根把新鲜蘑菇运到日本,几百元一斤。”嘉措的朋友纠正说:“人家叫松茸。蘑菇是一种笼统的称呼。”在这个地区,人们说蘑菇是特指这种叫做松茸的菌子,而不是泛指一切可以食用的蕈。这是即将进入蘑菇季节的六月。再有几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七月里连绵的细雨就要下来了。蘑菇季节就到来了。一朵朵幽香连绵的蘑菇像超现实主义的花朵一样从青树根的旁边,林间空地的青草底下,岩石的阴影下开放出来,在潮湿,清新,洁净的背景下,黝黑,光滑,细腻无比。到菌伞渐渐撑开,香气就渐渐消失了,然后腐烂。它们自生自灭,只有少量被人类取食,取食它们的还有一种羽毛朴实无华的灰色松鸡。那时,它们只有俗名。

    现在有了学名,甚至有了一种拉丁字母的写法,就要坐飞机出洋了。顺便说一句,小镇建起后,也从未有奇迹发生,没有什么东西从天上下来。哪怕是飞机。

    松茸也未能带来飞机。虽然这个偏远的镇子渴望有东西从天上飞来。这个唯一一条公路被泥石流阻断的镇子。

    但是,日本人来了。

    但是,日本人并不直接来像贩子一样收购蘑菇。日本人把事情办得很漂亮。按镇上出版的报纸,日本人是来考察松茸资源。镇上有线广播网的口径也与州报一致。日本人在州科委会堂举行了一次有关松茸的科学报告。可惜翻译过于缺乏生物学,特别是微生物学知识,听了报告人们对松茸的价值仍然不甚了了。但报告里没有的一些讯息——这几天,讯息作为一种新的词汇在镇上开始广泛使用——人们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说是代理商将把冷藏保鲜设备最好的车开来,收到松茸立即运往省城,然后上飞机直抵日本。说松茸有防癌作用。说奶油烧松茸在东京、大阪,乃至巴黎是一道价值数百美金的菜肴。就是没有人从反面想,在此之前,镇上人都吃这种两三块钱一市斤的东西。也未见谁就格外强壮,而且镇上得癌的人好像比原来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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