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文集(32)

2025-10-10 评论


    麦勒走开已经很久了。

    一股旋风陡然从屋后旋起一柱尘土,发出劈劈啪啪的一阵爆响。旋风又陡然消失,许多草屑和花瓣飘飘而下。

    “梦。”她说,“梦。”刚进入这环山的第四天,她就梦见了。以后又多次梦见和那个梦境一样的场面。那阵放眼四顾,进入眼底的全是放了荒火后裸露出的泥土和石头。风扬起灰烬,黑色灰烬落下又飘起,环山的寒气在薄暮中从四方潜来。一种孤独感涌起,麦勒扶着扭伤的腰站在门外嘶声吼叫,并击发手中的猎枪。她只看到枪口闪射火光,没有留意到击发时的巨大声响。月黑风高。枪声在山环中来回撞荡。那梦便在她不安稳的睡眠中出现了。她,和眼镜道嘎一同被某种物体所运载。窗外缓缓滑过许多奇异的风景。道嘎用眼睛倾诉什么。她问,我们坐的是火车?不,飞船,他说。窗外的风景画片般一张张翻过。金花用手去寻找时,发觉是美术老师把十七岁的她张挂在舱室的墙壁上,那冰凉透明的玻璃紧贴着她的眼睑、鼻尖、耳轮,甚至动人的肩窝。她一挣扎,周身发出纸张的干而脆的刷刷声响。这时飞船陡然加速,一切物体带着蜂鸣声分解为碎片,或者和她一样变成一种又薄又平的东西。她惊叫着醒来,触摸到自己丰腴的冷汗淋漓的血肉之躯。

    她只告诉他梦见了飞船。

    他的牙齿在暗中闪烁一下,说格萨尔也有过飞船,只是当时没有这种名字罢了。

    “我爱你。”她主动把身子凑过去。

    “我要叫你爱我。”他说。

    “我害怕做梦。”“那就不梦就是了。”但那梦仍频频在睡眠中出现。你想梦。你不想梦。你不知道自己想梦还是不想梦。她端坐在斜射的阳光中间许久,才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向那湖边。湖水无端漾动起来,湖水经过太阳整天曝晒,十分温暖。她脱光衣服,涉入水中,一时心中万念俱灰。她想这种境界恐怕就是死亡那种境界,那种纯净,那种安宁。太阳在水中,仿佛一滴溶金在水中来回滚荡。水居然托起了她略略下垂的Rx房。只需再往前一步,水就会漫过头顶。她停住脚。水面渐渐平静。她在水中看到自己经过风抽雪打但依然年轻的脸,看到自己滚圆的双肩。水把她的Rx房托举起来。她一边涉水上岸,一边拂去水中沾上肌肤的落花。

    她嗅到自己散发出一种野兽的气息。

    环山的雪峰簇拥在湖底,显得美妙而又缥缈。

    她纷披着水淋淋的头发,张目四望。心中无所谓幸福与不幸福。只是想到得到幸福的不容易与不幸福的感觉居然总是缠绕在脑海中间。她居然想象到要是刚才再往深处走一步,那水会怎样漫过头顶,发出温柔的鸽子叫一般的咕咕声响。想到一个女人美丽的裸体上将生出一蓬怎样的水草。

    以往,麦勒这时都要从干涸的地方出现,遥遥注视自己像一个水妖一样步上翠绿的大草滩。

    而这次,他没有出现。

    她平静地绾好发髻,悄悄地对湖水说:“再见。”然后微笑着说,“你爱他他不爱你。他爱你你不爱他。”“啦……啦啦啦,嗒,嗒嗒……”她走上山坡时,愉快地歌唱。

    飞鸟急急地横过天顶。牧屋笼罩在一片绯红的霞光中间。金花背倚门框等着他蹒跚着脚步来到面前。

    “金花。”他说,脸色显得异常的苍白,眼中浮起痛苦而又依恋的神色。许久,金花才发觉,他的两个指头给镰刀拉开了深深的口子,他自己往伤口里撒进一撮火药,伤口掰开时,里面露出白瘆瘆的骨头。

    “麦勒。”“你明天就走吧。”“麦勒,你有心事,你今下午想什么了?”他低头啜饮碗中的奶茶,两个明显瘦削下去的肩头高高耸起:“梦,你的梦。”“你梦见道嘎。”他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我也梦见你。”“梦见我时你发出尖叫,像那次一样。”金花膝行到他身边,捂住他的嘴。他把她一双手紧紧捏在自己手中:“你说老实话,金花,你有了吗。没有,那你带上去年卖牛的钱离开我,走吧,上学。我没有上过学,只认得钱上的几个数字。你走吧。”金花俯身哽咽:“那你有多可怜。你和我一样,从小没爹没妈,你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你会叫我幸福,不是吗?那次是我在等你回来,他们把我赶出来了。”“你只是无家可归。”“你从监狱里出来。”“你不是在等我。”“月亮看见了我们。”“月亮什么也不知道。”麦勒把头仰向屋顶。许多次,他都听任金花把那故事篡改得十分美丽在他耳边絮聒。现在他要撕开那虚假的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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