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文集(41)

2025-10-10 评论


    他哼了一声,启动了卡车。倒车镜里仍是一味的深绿浅绿向后流淌。

    强烈的日光使谷中雾气蒸腾。现在卡车顺着岷江的支流之一驶向深山。这里植被丰茂而人烟稀少。春五月,蓬蓬松松的黑土解冻不久,草、树正在伸展最初的新叶,新叶的气味芬芳而辛涩。鹧鸪山口已经遥遥在望。夜晚下半山的雨使河水显得无比清澈又无比鲜亮。上半山,大概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新积的白雪在阳光下晶莹夺目。日光强烈,雾很快就散尽了。拥积了许多沟壑和林木群落的宽阔山谷一时显得十分落寞。那几乎无所变化的路,跟谷中的河流一样,给人一种不知其何来,也不知其何止的感觉。

    雍宗摁下录音机的按钮,美国歌曲《山鹰》的吉他声像一些零乱的雨滴。继而,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因动情而略显沙哑。而他心中那角空洞不但没有被填充,反而被歌声扩展得更深更广。

    汽车终于驶上了盘山道。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咕咕的声响,像有一群觅食的鸽子在叫唤。清冽的冷气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扑入鼻腔,他的兴致一下又提高了许多。

    盘山道上有两个人踽踽而行。从下面向上仰望,他们上身短小而又臃肿,双腿又细又长。他们的身影横倒在路基下面的斜坡上,随着地面的起伏,伸长又缩短,缩短了又渐渐伸长。半小时后,他赶上他们,并放慢了车速,跟在那两个穿牛仔裤、羽绒服,背尼龙口袋的两个人身后。那两人十分吃力地踏雪前进,一步一滑的样子使他开心死了。车子和那两人并行,他们没有举手要求搭车。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些背负东西的人都会站在路中央强行搭车。但两人只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他又从倒车镜里看那两人住了脚,抓下头上的绒线帽,口中、头顶许多白烟缭绕起来。那两人的手在镜中抬起,变得很长很长。他们指点一列列绵延不止的白色群山。

    他感到又一次无端地受到人们的蔑视。

    卡车停下。他把着方向盘莫名其妙地怔忡一阵。那两人反而放下背包。支起三角架,把照相机镜头对准春冬两季并存的山坡。群山逶迤往西南方向,天上一长溜鱼鳞状的云彩也取与山脉相同的走向,并绵延得比山脉更为深远。最后,是蓝空、白云与雪峰的色彩融汇到一起,化为迷蒙中透出淡紫的山岚,成为一种难以把握的东西。它已经不满于物质世界,而只是凝聚着人的万千意绪。在司机雍宗看来,这意绪就是一种弄得自己一片茫然的困惑。他趴在方向盘上,眯缝着双眼望着远方。那两人收拾好家伙又往前移动脚步了。他随手捞了把扳手跳下车,伏在车头上装出一副在鼓捣什么的样子。

    脚踏积雪的咕吱声渐渐迫近。

    “这车抛锚了。”“山里司机也挺苦。”那人大喘一口气又说,“也挺寂寞。”“这些人素养太差,没这种感觉。”“要站在他的角度,以你的标准不能衡量人家……”雍宗撅着屁股侧耳倾听,这时那人提高了嗓门,“司机,要帮忙吗?”“谢谢你。”他本想骂一句去你妈的。

    “也是,换个角度也太不容易……”“思维模式。”那人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就又踏着积雪回来。雍宗不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落寞的脸上又浮起自负的神情。

    “请问你到山口还远吗?”“三十里。”“有小路吗?”他踏下车来,用雪白的棉纱擦去手上的油污。

    “小路?”他拉长声问。

    “常在山里跑,很辛苦是吧。”“你们倒来可怜我了啊。”他把脏棉纱扔在干净的雪地上。

    那两人对视一眼,笑笑,神情显得高深莫测:“我们想从小路上去,近便一点。”两人又问他这条小道叫什么名字。他告诉了,一个家伙在本子上记了下来,又问什么时候有了这条小道,这条小道有关的传说故事你知道不知道,他都回答不上来。

    “许多东西都湮灭殆尽了。”“我只晓得有了公路就没人肯走那条小道了。”他气冲冲地扔下那句话,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了机器。他尽力不往镜中窥探。终于还是看见那两人向他挥手道别。他骂了一声:“笨蛋!”加大油门,一股强大的废气掀起一阵雪尘,把那两只手从镜中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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