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王(7)

2025-10-10 评论

    王福看了一会儿,慢慢在几个字底下划上短线,划完了,又看看,说:“没得了。”便抬脚迈回到后排坐下。我说:“好,我先来告诉你们这几个字。”正要讲,忽然有一个学生叫:“我还有字认不得呢!”这
    一叫,又有几个学生也纷纷叫有认不得的字。我说:“好嘛。都上来划。”于是学生们一窝蜂地上来拿粉
    笔。我说:“一个一个来。”学生们就拥在黑板前,七手八脚划了一大片字。我粗粗一看,一黑板的课
    文,竟有三分之二学生认不得的字。我笑了,说:“你们是怎么念到初三的呢?怪不得你们不知道这篇课文讲的是什么。这里有一半的字都应该在小学就认识了。”王福在后面说:“我划的三个字,是以前没有教过的。我可以给你找出证明来。”我看一看黑板,说:“这样吧,凡是划上的字,我都来告诉你们,我们慢慢再来整理真正的生字。”学生们都说好。
    一字一字教好,又有一间教室歌声大作,我知道要下课了,便说:“我们也来唱一支歌。你们会什么呢?”学生们七嘴八舌地提,我定了一首,班长起了音,几十条喉咙便也震天动地地吼起来。我收拾着一应教具,觉得这两节课尚有收获,结结实实地教了几个字,有如一天用锄翻了几分山地,计工员来量了,认认真真地记在账上。歌声一停,钟就响了,我看看班长,说:“散吧。”班长说:“作业呢?要留作业呢!”我想一想,说:“作业就是把今天的生字记好,明天我来问。就这样。”班长于是大喊起立,学生们乒乒乓乓地立起来,在我之前蹿出去。
    我将要出门,见王福从我身边过去,便叫住他,说:“王福,你来。”王福微微有些呆,看看门外,过来立住。我说:“你说你能证明哪些是真正的生字,怎么证明呢?”王福见我问的是这个,便高兴地说:“每年抄的课文,凡是所有的生字,我都另写在纸上。我认识多少字,我有数,我可以拿来给你看。”说罢迈到他自己的位子,拿出一只布包,四角打开,取出一个本子,又将包包好,放回去,迈到前边来,将本子递给我。我翻开一看,是一本奖给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的本子,上写奖给“王七桶”。我心里“呀”了一声,这王七桶我是认识的。
    王七桶绰号王稀屎。稀屎是称呼得极怪的,因为王七桶长得虽然不高,却极结实,两百斤的米包,扛走如飞,绝不似稀屎。我初与他结识是去县里拉粮食。山里吃粮,需坐拖拉机走上百多里到县里粮库拉回。这粮库极大,米是山一样堆在大屋里,用簸箕一下下收到麻袋里,再一袋袋扛出去装上车斗。那一次是两个生产队的粮派一个拖拉机出山去拉。早上六点,我们队和三队拉粮的人便聚来车队,一个带拖斗的“东方红”拉了去县里。一上车,我们队的司务长便笑着对三队的一个人说:“稀屎来了?”被称作稀屎的人不说话,只缩在车角闷坐着。我因被派了这次工,也来车上坐着,恰与他是对面,见他衣衫破旧,耳上的泥结成一层壳,且面相凶恶,手脚奇大,不免有些防他。两个队的人互相让了烟,都没有人让他。
    我想了想,便将手上的烟指给他,说:“抽?”他转过眼睛,一脸的凶肉忽然都顺了,点一点头,将双手在裤上使劲擦一擦,笸箩一样伸过来接。三队的司务长见了,说:“稀屎,抽烟治不了哑巴。”大家都笑起来。我疑惑了,看着他。他脸红起来,摸出火柴自己点上,吸一大口,吐出来,将头低下,一支细白的烟卷像插在树节上。车开到半路遇到泥泞,他总是爬下去。一车的人如不知觉一般仍坐在车上。他一人在下死劲扛车帮,车头轰几下,爬上来,继续往前开,他便跑几步,用手勾住后车板,自己翻上来,颠簸着坐下。别人仍若无其事地说笑着,似乎他只是一个机器部件。出了故障,自然便有这个部件的用途。我因不常出山,没坐过几回车,所以车第二次陷在泥里时,便随他下车去推。车爬上去时,与他追了几步。
    他自己翻上去了,我没有经验,连车都没有扒上。他坐下后,见我还在后面跑,就弓起身子怪叫着,车上人于是发现,我喊叫起来,司机停下车。他一直弓着身子,直到我爬上车斗,方才坐下,笑一笑。三队的司务长说:“你真笨,车都扒不上么?”我喘息未定,急急地说:“你不笨,要不怎么不下车呢?”三队的司务长说:“稀屎一个人就够了嘛!”车到县里,停在粮库门前。三队来拉粮的人除了司务长在交接手续,别的人都去街上逛,只余他一人在。我们队的人进到库房里,七手八脚地装粮食。装到差不多,停下一看,那边只他一人在装,却也装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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