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亦是因为要立新的道德,所以必须破除旧道德,“五千年的吃人礼教”。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标榜的立新道德,内里是什么另外再论,起码在话语上继承“五四”革命传统的,我体会是中国共产党。
最看得见摸得着的“道德”是交通法规,按规定开车,“道貌岸然”,千万不可“大逆不道”。英国对交通的左右行驶规定与美国不同,“道不同不相与谋”,不必到英国去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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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诸子百家里的公孙龙子,名家,最接近古希腊的形式逻辑,他的著作汉时还有十四篇,宋就只有六篇了,讲思辨的文字剩不到两千字。
虽然《道德经》也只有五千言,但公孙龙子是搞辩论的,只剩两千字就很可惜。
一般来讲,不用的东西,容易丢。与庄周辩论的另一个名家惠施,要不是《庄子》提到,连影子都找不见。
这与秦始皇焚书有关,可秦始皇不烧世俗实用的书,例如医药书,种树的书,秦始皇烧思想。
能统一天下的人,不太会是傻瓜,修个长城,治下的百姓才会安全受苦。世俗不能保持,你搜刮谁呢?
可长城修到民不聊生,也就成了亡国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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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人将道家与道教、儒家与儒教混说,“家”是哲学派别。
留传下来的儒道哲学既然有很强的实用成分,那么“教”呢?
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里写过一组互不相干的小杂感,其中的一段杂感是:“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这一组互不相干的小杂感里,最后一段经常被人引用,就是:“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这好懂,而且我也是具有“如此跃进”想象力的人,不必短袖子。现在全裸的图片太多,反倒是扼杀想象力的。
可是“不憎道士”的一段,我却很久不能懂。终于是在二十岁里的一天在乡下豁朗朗想通,现在还记得那天的痛快劲儿,而且晚上正好有人请吃酒。
什么意思?说穿了,道教是全心全意为人民,也就是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服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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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管理了中国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因此历来世俗间暴动,总是以道教为号召,从陈胜吴广,黄巾赤眉,汉末张角一路到清末的义和拳,都是。不过陈胜那里用的还是道教的来源之一巫签。
隋末以后,世俗间暴动也常用弥勒佛为号召,释迦牟尼虽是佛教首领,但弥勒下世,意义等同道教,宋代兴起一直到清的白莲教,成分就有弥勒教。
太平天国讲天父,还要讲分田分地这种实惠,才会一路打到南京,而洪家班真地模仿耶教,却让曾国藩抓到弱点,湘军焉能不胜太平军?
道教由阴阳家、神仙家来,神仙家讲究长生不老,不死,迷恋生命到了极端。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都成仙了,仍要携带世俗,就好像我们看中国人搬进新楼,阳台上满是旧居的实用破烂。
道教的另一个重要资源是巫签,翻一翻五千多卷的《道藏》,符咒无数,简直就是“十万个怎么办”,不必问为什么,照办,解决问题就好。
巫教道教原来是没有偶像神的,有形象的是祥兽,羽人。张光直先生说“食人卣”上祥兽嘴里的那个人是巫师,祥兽送巫师上天沟通,我相信这样的解释,而怀疑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里的“狞厉的美”。
彝器供之高堂,奴隶既无资格看见,怎么会被“狞厉”吓到?奴隶应该是不准进电影院看“恐怖”片的人。“食人”卣,“狞厉”美,是启蒙以后的意识形态的判断。
回到话题来,佛教传入后,道教觉到了威胁。
佛教一下带那么多有头有脸的神来竞争,道教也就开始造偶像神,积极扩充本土革命队伍,例如门神的神荼郁垒终于转为秦叔宝和尉迟敬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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