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我们的现代文艺里,让人百读不厌的作品也有的。例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茅盾先生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笔者都读过不止一回,想来读过不止一回的人该不少罢。在笔者本人,大概是《阿Q正传》里的幽默和三部曲里的几个女性吸引住了我。这几个作品的好已经定论,它们的意义和使命大家也都熟悉,这里说的只是它们让笔者百读不厌的因素。《阿Q正传》主要的作用不在幽默,那三部曲的主要作用也不在铸造几个女性,但是这些却可能产生让人百读不厌的趣味。这种趣味虽然不是必要的,却也可以增加作品的力量。不过这里的幽默决不是油滑的,无聊的,也决不是为幽默而幽默,而女性也决不就是色情,这个界限是得弄清楚的。抗战期中,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的读众大大的增加了。增加的多半是小市民的读者,他们要求消遣,要求趣味和快感。扩大了的读众,有着这样的要求也是很自然的。长篇小说的流行就是这个要求的反应,因为篇幅长,故事就长,情节就多,趣味也就丰富了。这可以促进长篇小说的发展,倒是很好的。可是有些作者却因为这样的要求,忘记了自己的边界,放纵到色情上,以及粗劣的笑料上,去吸引读众,这只是迎合低级趣味。而读者贪读这一类低级的软性的作品,也只是沉溺,说不上百读不厌。百读不厌究竟是个赞词或评语,虽然以趣味为主,总要是纯正的趣味才说得上的。
1947年10月10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15日《文讯》月刊第7卷第5期)
读书人又称书生。这固然是个可以骄傲的名字,如说一介书生,书生本色,都含有清高的意味。但是正因为清高,和现实脱了节,所以书生也是嘲讽的对象。人们常说书呆子、迂夫子、腐儒、学究等,都是嘲讽书生的。呆是不明利害,迂是绕大弯儿,腐是顽固守旧,学究是指一孔之见。总之,都是知古不知今,知书不知人,食而不化的读死书或死读书,所以在现实生活里老是吃亏、误事、闹笑话。总之,书生的被嘲笑是在他们对于书的过分的执着上;过分的执着书,书就成了话柄了。
但是还有寒酸一个话语,也是形容书生的。寒是寒素,对膏粱而言。是魏晋南北朝分别门第的用语。寒门或寒人并不限于书生,武人也在里头;寒士才指书生。这寒指生活情形,指家世出身,并不关涉到书;单这个字也不含嘲讽的意味。加上酸字成为连语,就不同了,好像一副可怜相活现在眼前似的。寒酸似乎原作酸寒。韩愈《荐士》诗,酸寒溧阳尉,指的是孟郊。后来说郊寒岛瘦,孟郊和贾岛都是失意的人,作的也是失意诗。寒和瘦映衬起来,够可怜相的,但是韩愈说酸寒,似乎酸比寒重。可怜别人说酸寒,可怜自己也说酸寒,所以苏轼有故人留饮慰酸寒的诗句。陆游有书生老瘦转酸寒的诗句。老瘦固然可怜相,感激故人留饮也不免有点儿。范成大说酸是书生气味,但是他要洗尽书生气味酸,那大概是所谓大丈夫不受人怜罢?
为什么酸是书生气味呢?怎么样才是酸呢?话柄似乎还是在书上。我想这个酸原是指读书的声调说的。晋以来的清谈很注重说话的声调和读书的声调。说话注重音调和辞气,以朗畅为好。读书注重声调,从《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记殷仲堪的话可见;他说,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闲强,说到舌头,可见注重发音,注重发音也就是注重声调。《任诞》篇又记王孝伯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这熟读《离骚》该也是高声朗诵,更可见当时风气。《豪爽》篇记王司州(胡之)在谢公(安)坐,咏《离骚》、《九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语人云,当尔时,觉一坐无人。正是这种名士气的好例。读古人的书注重声调,读自己的诗自然更注重声调。《文学》篇记着袁宏的故事:
袁虎(宏小名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从此袁宏名誉大盛,可见朗诵关系之大。此外《世说新语》里记着吟啸,啸咏,讽咏,讽诵的还很多,大概也都是在朗诵古人的或自己的作品罢。
这里最可注意的是所谓洛下书生咏或简称洛生咏。《晋书·谢安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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