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134)

2025-10-10 评论

跟着道家佛家站在高一层看,道学家一切的话也都不免废话;让我们自己在人内言内看,诗文也并不真是废话。人有情有理,一般的看,理就在情中,所以俗话说讲情理。俗话也可以说讲理,讲道理,其实讲的还是情理;不然讲死理或死讲理怎么会叫做不通人情呢?道学家只看在理上,想要将情抹杀,诗文所以成了废话。但谁能无情?谁不活在情里?人一辈子多半在表情的活着;人一辈子好像总在说理,叙事,其实很少同时不在不知不觉中表情的。天气好!吃饭了?岂不都是废话?可是老在人嘴里说着。看个朋友商量事儿,有时得闲闲说来,言归正传,写信也常如此。外交辞令更是不着边际的多。--战国时触詟说赵太后,也正仗着那一番废话。再说人生是个动,行是动,言也是动;人一辈子一半是行,一半是言。一辈子说话作文,若是都说道理,那有这么多道理?况且谁能老是那么矜持着?人生其实多一半在说废话。诗文就是这种废话。得有点废话,我们才活得有意思。

有但诗文,就是儿歌,民谣,故事,笑话,甚至无意义的接字歌,绕口令等等,也都给人安慰,让人活得有意思。所以儿童和民众爱这些废话,不但儿童和民众,文人,读书人也渐渐爱上了这些。英国吉士特顿曾经提倡无意义的话,并曾推荐那本《无意义的书》,正是儿歌等等的选本。这些其实就可以译为废话和废话书,不过这些废话是无意义的。吉士特顿大概觉得那些有意义的废话还不够废的,所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繁剧的现代生活里,这种无意义的废话倒是可以慰情,可以给我们休息,让我们暂时忘记一切。这是受用,也就是让我们活得有意思。--就是说理,有时也用得着废话,如逻辑家无意义的例句张三是大于,人类是黑的等。这些废话最见出所谓无用之用;那些有意义的,其实也都以无用为用。有人曾称一些学者为有用的废物,我们也不妨如法炮制,称这些有意义的和无意义的废话为有用的废话。废是无用,到头来不可废,就又是有用了。

话说回来,废话都有用么?也不然。汉代申公说,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多言就是废话。为政该表现于行事,空言不能起信;无论怎么好听,怎么有道理,不能兑现的支票总是废物,不能实践的空言总是废话。这种巧语花言到头来只教人感到欺骗,生出怨望,我们无须多言,大家都明白这种废话真是废话。有些人说话爱跑野马,闹得游骑无归。有些人作文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是离题万里跑野马,若能别开生面,倒也很有意思。只怕老在圈儿外兜圈子,兜来兜去老在圈儿外,那就千言万语也是白饶,只教人又腻味又着急。这种才是知难;正为不知,所以总说不到紧要去处。这种也真是废话。还有人爱重复别人的话。别人演说,他给提纲挈领;别人谈话,他也给提纲挈领。若是那演说谈话够复杂的或者够杂乱的,我们倒也乐意有人这么来一下。可是别人说得清清楚楚的,他还要来一下,甚至你自己和他谈话,他也要对你来一下--妙在丝毫不觉,老那么津津有味的,真教人啼笑皆非。其实谁能不重复别人的话,古人的,今人的?但是得变化,加上时代的色彩,境地的色彩,或者自我的色彩,总让人觉着有点儿新鲜玩意儿才成。不然真是废话,无用的废话!

1944年4月10-12日作。

(原载1944年5月28日《生活文艺》第2号)    

很好这两个字真是挂在我们嘴边儿上的。我们说,你这个主意很好。你这篇文章很好。张三这个人很好。这东西很好。人家问,这件事如此这般的办,你看怎么样?我们也常常答道,很好。有时顺口再加一个,说很好很好。或者不说很好,却说真好,语气还是一样,这么说,我们不都变成了好好先生了么?我们知道好好先生不是无辨别的蠢才,便是有城府的乡愿。乡愿和蠢才尽管多,但是谁也不能相信常说很好,真好的都是蠢才或乡愿。平常人口头禅的很好或真好,不但不一定很好或真好,而且不一定好;这两个语其实只表示所谓相当的敬意,起码的同情罢了。

在平常谈话里,敬意和同情似乎比真理重要得多。一个人处处讲真理,事事讲真理,不但知识和能力不许可,而且得成天儿和别人闹别扭;这不是活得不耐烦,简直是没法活下去。自然一个人总该有认真的时候,但在不必认真的时候,大可不必认真;让人家从你嘴边儿上得着一点点敬意和同情,保持彼此间或浓或淡的睦谊,似乎也是在世为人的道理。说很好或真好,所着重的其实不是客观的好评而是主观的好感。用你给听话的一点点好感,换取听话的对你的一点点好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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