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186)

2025-10-10 评论

北平第三好在闲。假如上海可说是代表近代的,北平便是代表中古的。北平的一切总有一种悠然不迫的味儿。即如电车吧,在上海是何等地风驰电掣,有许多人上下车都是跳的。

北平的车子在宽阔的路上走着,似乎一点也不忙。晚九点以后,确是走得快起来了;但车上已只剩疏朗朗的几个人,像是乘汽车兜风一般,也还是一点不觉忙的——有时从东长安街槐林旁驰过,茂树疏灯相掩映着,还有些飘飘然之感呢。北平真正的闲人其实也很少,但大家骨子里总有些闲味儿。我也喜欢近代的忙,对于中古的闲却似乎更亲近些。但这也许就因为待在北平大久的缘故吧。

写到这里看看,觉得自己似乎将时代忘记了。我所称赞的似乎只是封建的遗存,是"布尔"或小"布尔"的玩意儿;而现在据说非"普罗"起来不可,这可有点儿为难。我实在爱北平,我所爱的北平是如上面说的。我没有或不能"获得""普罗"的"意识形态",我也不能"克服"我自己;结果怕只该不说话或不说真话。不说话本来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说话大约在现在也还不能就算罪过吧;至于撒谎,则我可以宛转地说,"我还没有那种艺术",或干脆地说,"我还没有那种勇气!"好在我这通信是写给一些朋友的,让他们看我的真话,大约是还不要紧的。

我现在是一个人在北平,这回是回到老家去。但我一点不觉着是回家,一切都像出门作客似的。北平已成了我精神上的家,没有走就想着回来;预定去五个礼拜,但想着南方的天井,潮湿,和蚊子,也许一个月就回来了。说到潮湿,我在动身这一天,却有些恨北平。每年夏季,北平照例是要有几回大雨的,往往连下几天不止。前些日子在一个宴会里,有人问我到什么地方避暑去;我回答说要到上海去;他知道上海不是避暑的地方。我却知道他是需要避暑的,就问,是北戴河么?他答应了之后,说:北平太热了,而且照例的雨快要来了,没有意思!我当时大约说了"是",但实在并不知道北平夏天的雨究竟怎样没有意思!我去年曾坐在一间大屋中看玻璃帘外的夏雨,又走到廊下看院中的流水,觉得也还有些意思的。

但这回却苦坏了我。不先不后,今夏的雨期恰在我动身这天早晨起头!那种滂沱不止的雨,对于坐在大屋中的我也许不坏,但对于正要开始已生疏了的旅行生活的我,却未免是一种虐政了。我这样从西郊淋进了北平城,在恨恨中睡了一觉。醒来时雨到住了,我便带着这些阴郁的心情搭早车上天津来了。

七月十日,天津丸中。

某君南去时,我请他写点通信来,现在以付此"草",希望"源源"而来。他赶大暑中往江南去,将以受了热而怪张怪李,却难说。此文对于北平,虽怀恋的成分多,颇有相当的平允的。惟末段引需要避暑的某君的话,咒诅北平的雨,却未必尽然。我以为不如咒诅香炉灰式的道路。

七月十九日平记。

(原载1930年7月28日《骆驼草》第12期)

前些日子回南方去,曾在"天津丸"中写了一篇通信,登在本《草》上。后来北归时, 又在"天津丸"上写了一篇,在天津东站亲手投入邮筒。但直到现在,一个月了,还不见寄 到,怕是永不会寄到的了。我一点不敢怪邮局,在这个年头儿;我只怪自己太懒,反正要回 到北平来,为什么不会亲手带给编辑人,却白费四分票,"送掉"一封虽不关紧要倒底是亲 手一个字一个字写出的信呢? 我现在算是对那封信绝了望,于是乎怪到那"通信"两个字,而来写这个"杂记"。那 封信仿佛说了一些"天津丸" 中的事,这里是该说青岛了。

我来去两次经过青岛。船停的时间虽不算少却也不算多,所以只看到青岛的一角;而我 们上岸又都在白天,不曾看到青岛的夜——听说青岛夏夜的跳舞很可看,有些人是特地从上 海赶来跳舞的。

青岛之所以好,在海和海上的山。青岛的好在夏天,在夏天的海滨生活;凡是在那一条 大胳膊似的海滨上的,多少都有点意思。而在那手腕上,有一间"青岛咖啡"。这是一间长 方的平屋,半点不稀奇,但和海水隔不几步,让你坐着有一种喜悦。这间屋好在并不像 "屋",说是大露台,也许还贴切些。三面都是半截板栏,便觉得是海阔天空的气象。一溜 儿满挂着竹帘。这些帘子卷着固然显得不寂寞,可是放着更好,特别在白天,我想。隔着竹 帘的海和山,有些朦胧的味儿;在夏天的太阳里,只有这样看,凉味最足。自然,黄昏和月 下应该别有境界,可惜我们没福受用了。在这里坐着谈话,时时听见海波打在沙滩上的声 音,我们有时便静听着,抽着烟卷,瞪着那袅袅的烟儿。谢谢C君,他的眼力不坏,第一次 是他介绍给我这个好地方。C君又说那里的侍者很好,不像北平那一套客气,也不像上海那 一套不客气。但C君大概是熟主顾又是山东人吧,我们第二次去时,他说的那一套好处便满 没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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