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不久,新的停车场建好了。
是儿子的主意把守夜人的小屋建成他不喜欢的样子。儿子显然一片好心,那样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守这些车子。
现在。在这个槐花初放、香气浓郁的夜半,谢拉班躺在床上,在漫射的灰蒙蒙的灯光中,在玻璃的包围里想起出猎时住过的岩洞、栅寮,它们的味道和月光下浓重的阴影,和它们相比,现在栖身的地方简直是不合情理。尽管他知道,在城里,使用玻璃和油漆最多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喜欢。”他想:人老了,开始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了。他把厚实的毯子拉起来,盖住脸。想象自己已经死了,并有意识地抑制自己的呼吸。心脏跳动的声音早就渐渐慢了。他睡着了。梦见了大片大片碧绿的青草。醒来那些青草还在坡上摇曳起伏。梦见青草预兆见到失违的亲人。谁呢?小儿子不梦见青草也能见到。大儿子和妻子梦见青草也见不到了。
“那就是他了。”他又听见自己自言自语了。
他看到说家乡话的小家伙从他车上下来。看见小家伙下车时摹仿那些最老成的司机的姿态。听见他喊:“老头,嗨!”
谢拉班又听见自己说:“槐花开了。”
这时,组成这个城市的建筑正从模糊的、似梦非梦的灯光下解脱出来。谢拉班从床上起来。那天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一些废钢条绑成了一架梯子,把梯子扛到槐树下,采摘了许多芬芳洁白的槐花。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褶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大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女人难产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男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来,费劲地敝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悬在丝上下垂的小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想是要感谢故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主人的窗子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上数的二层还是下数的二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闭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唆使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畅发出,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认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不认识了?”
“咕噜。”
“到底认识不认识?”
“咕噜。”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只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女主人,那人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泉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就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太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入老房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荡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走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的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己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说让我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白目光却异常的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一身变热又变凉,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个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太太厚呢的百褶长裙就笼在他小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槛上。这事发生前好几年,老土司茸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地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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