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35)

2025-10-10 评论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酥油,盘子里怎么没有肉干与奶酪呀?”“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母亲……”“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母亲……”“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蠢猪一样的日子吗?”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你就死吧。”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不。”“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出去吧,月亮。”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清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全文完)

    有三天时间,我因为一点小病在唐克镇上睡觉和写作,加上一些消炎药,病痊愈了。三天后,几个同伴转了一个大圈回来接我。我们又一起上路了。汽车沿着黄河向西疾驶。上午的太阳在反光镜里闪烁不定。汽车引擎的颤动,车轮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动,通过方向盘传到手上。我感觉到活力又回到了体内。一口气开出四五十公里后,公路离开宽广平坦的河边草滩,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丘半腰,我停下来,该把车还给真正的司机来驾驶了。
    大家都从车里钻出来,活动一下身子,有意无意眯缝着眼睛眺望风景。刚刚离开的小镇陷落在草原深处,因为距离而产生出某种本身并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缓漫漶的河流在太阳照射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草地上坐下来,身边的秋草发出细密的声音。那是化霜后最后一点湿气蒸发的声响。空气中充满了干草的芬芳。
    当大家抽完一支烟,站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个皮毛光滑肥硕无比的屁股扭动着出现在眼前。一只旱獭从河里饮水上来,正准备回到山坡上干燥的洞穴。旱獭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往坡上走,密密实实的秋草在它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我从车里取出小口径步枪,从后面向那扭动最厉害的部位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乘着阳光飞到很远的地方,鼻子里扑满了新鲜刺激的火药味。旱獭却不见了踪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应声蹦起然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连一星血迹都没有留下。
    汽车驶下山丘,继续在黄河两边宽阔草滩上穿行。直到中午时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车再次停下来。现在到了午餐时间。一大块军用帆布上摆开了啤酒、牛肉和草原小镇上回民饭馆里出售的干硬的饼子。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山坡上那些干燥的秋草中,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阳光干净温暖,一无阻滞地从蓝天深处直泻在头发、眼睑和整个身体上,是一种特别的沐浴方式。随风摇动的秋草,轻轻地拂在脸上,手上,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快感。这一切都使整个身心都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样松软。而在山坡下,众多的水流在草原上纵横交错,其间串连着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水淖。所有水面都在闪闪发光。都像我们阳光下的身体一样温软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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