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37)

2025-10-10 评论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于无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质被掏空,剩下一段惨白的皮在水里轻飘飘地浮游,然后,那皮也一点点溶化在水里。物质作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顺河走出一两百米,就要换一次鱼饵。如是五六次,我已经能平静从容地掐断蚯蚓,将其穿上鱼钩,从手上到心里都没有特别的反应了。这时,远处的山丘上传来两响清脆的枪声。枪声贴地而走,就像子弹直接从身边掠过一样。我离他们已经相当远了,却仍然看到他们随着枪响应声而起,向前扑去。鱼钩沉在水里,满耳都是细细的砂石在水底流动的沙沙声,秋草在阳光下失去最后一点水分时发出的轻轻的哔剥声。水冲刷着鱼线,鱼杆把轻轻的震颤传达到手心。红柳枝条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换一把手,马上就能感到阳光留在上面的温暖。三个人在山丘上散开,在灌丛里出出进进。因此我知道,那两枪没有击中猎物。旱獭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宫里去了。不一会儿,便有青色的烟升起来。三个人的身影在烟雾里进进出出。这会儿,他们必须受到烟薰火燎。他们想把燃在旱獭洞口的烟煽到地洞里去。指望着旱獭受不了烟薰从地下迷宫里逃出来。旱獭的地下宫殿构造相当复杂。就算旱獭忘了为其宫殿建造一些隐秘的通风口的话,要把往上的烟,一点点煽进洞,也是一项将耗掉非常多时间的工作。那些专业的猎人因此带有专门的鼓风工具。但我的三个伙伴没有。结果无非是他们会被自己生的烟薰得比旱獭还惨。在对待走兽方面,我至少有准专业猎人的经验。
    钩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觉得手上一沉,心里也陡然一惊。是鱼咬钩了吗?我看看水里,鱼钩与坠子都不在清浅的水底了。它顺着水流钻进了脚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将钻进草皮下时,打起了一个不大的漩涡。从漩涡中央传来了一头被杀的牛即将咽气时,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城里的房子里,下水道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鱼钩和上面的饵就从那里被吸了进去。我提提手里的鱼钩,立刻感到上面坠着了一个沉沉的重物。
    鱼!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诉我,他们在密室里闭关观想时,会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藏文字母或者某个图像。我没有修习过密宗的课程,鱼这个词却立刻就映现在脑门前。只是它一点也不金光闪闪。
    鱼!这个词带着无鳞鱼身上那种黏乎乎滑溜溜的暗灰色,却无端地带给人一种惊悚感。
    于是,我听到自己惊诧多于快乐的声音:鱼!
    于是,好沉的一条鱼便被提出了水面。鱼在空中扑腾着,通身水光闪烁。使它离开生命之水那片刻时间带上了一种欢快的味道。我一松手,鱼落在草丛中,身上闪烁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复了那种滑溜溜黏乎乎的灰暗本色。一种让人疑虑重重的颜色。向鱼接近的时候,我有种正接近腐尸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钩鱼。
    鱼钩出水后,一动不动的躺在草丛里,把强吞进嘴里的钩取出来,便成为恐惧色彩相当强烈的一个过程。鱼还未抓到手里,那双鼓突悲伤的眼睛让你不敢正视。于是,便抬举眼看天。空中轻盈地浮动着一些絮状的破碎云彩。云在眼中飘动时,鱼的身躯抓在手上,然后,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鱼在挣扎,还是那种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动把手松开了。鱼侧躺在那里,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嘴角那里有些血泡涌出,眼中认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渐渐黯淡。松手的惟一结果只是,我必须从草丛中再一次将其抓到手上。这次,我用的劲很大,手掌被坚硬的鱼鳍划开了一道口子。当我把深深扎在鱼喉咙深处的钩扯出来时,鱼的淡血与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过别人在草原钩鱼,所以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步骤应该是:折一根韧性十足的细柳枝,从鱼的一侧鳃帮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用这种方式,把钩上来的鱼一条条串连起来,十分便于搬运与携带。但我只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钩鱼,而不指望自己钩到那么多的鱼。所以,我才在下意识中选择了这条清浅的小溪。而在不远处,一条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问题是,在这轻浅的溪流中偏有鱼在我不经意间上钩了!我保证,即或在潜意识深处,也没有让鱼上钩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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