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正好N先生请吃饭,于是拉了克平一道去。N先生谈起明年的威尼斯双年展,问我能否推荐中国的画家。不过中国画家常常搞“表现主义”,最好不要陷入他们的矛盾里,于是提了一些名字并嘱咐不要说是我提的。
下午和克平在顶楼阳台上闲谈,漫无边际。人世一大快乐就是与朋友闲扯终日,不必起身。这一点欧洲人与中国人最像。美国人是在电视机前面,不断地用遥控器换频道。傍晚,威尼斯夏天的第一场大雨。
波特兰胜犹他,一零五比九七,取得全美冠军决赛权。波特兰的小个子Ainge与犹他的小个子Stockton打得精彩。篮球是长人的运动,我在美国看篮球赛现场,有时会错觉回到了史前,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看恐龙打架。今天几乎是矮个子决定了高个子的命运。
三十日
芝加哥公牛胜克利夫兰,九九比九五。公牛将与波特兰争夺全美冠军。
这下有的好看了。也有小个子,公牛的小个子Paxson与克利夫兰的小个子Price。美国篮球运动要改变了吗?
三十一日
C先生告诉我威尼斯与中国的苏州是友好城市。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苏州城里有许多河道的关系吧。
我在苏州住过一段时间。我做过摄影师,去拍过苏州的许多地方,就是没有拍苏州的河,原因很简单,当时苏州的河里几乎没有水了,于是河的两岸像牙根一样裸露出来。
在水、桥与城市的关系上,类似威尼斯的城市还有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它有一千多座桥,一百多条运河。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十五个小岛被水隔开,又由许多桥连起来。
非洲马里的莫普堤也有些像,但是城市所在的三个岛,缺少桥梁的连结。尼日利亚的首都拉各斯则号称“非洲威尼斯”。
文莱的首都斯里巴驾湾和泰国的首都曼谷也都是与河道有密切关系的城市,但所有这些地方,据我的观察,独独威尼斯具有豪华中的神秘,虽然它的豪华受到时间的腐蚀,唯其如此,才更神秘。
白天,游客潮水般涌进来,威尼斯似乎无动于衷,尽人们东张西望。夜晚,人潮退出,独自走在小巷里,你才能感到一种窃窃私语,角落里的叹息。猫像影子般地滑过去,或者静止不动。运河边的船互相撞击,好像古人在吵架。
早上四点钟,走过商店拥挤的街道,两边橱窗里的服装模特儿微笑着等你走过去,她们好继续聊天。有一次我故意留下不走,坐在咖啡店外的椅子上,她们也非常有耐心地等着,她们的秘密绝不让外人知道。
忽然天就亮了,早起的威尼斯人的开门声皮鞋声远远响起,是个女人,只有女人的鞋跟才能在威尼斯的小巷里踩出勃朗宁手枪似的射击声。
六月
六月一日
其实不妨将威尼斯与扬州做一个比较。
先来说扬州。扬州正式被称为扬州,是在公元七世纪唐初,当然这之前扬州因为地处长江与隋朝开凿的南北大运河的交会处,已经非常繁荣。几乎唐朝的所有著名诗人,都到过扬州并有诗作,记忆中似乎只有杜甫虽然提到过扬州而终于没有去成。
扬州的令人留恋,唐朝有个叫张佑的诗人甚至用“人生只合扬州死”来形容。到了公元十七世纪的清初,扬州因为成为全国盐运中心的关系,达到了繁荣的顶峰。
据统计,当时,比如康熙年间,全国的年收入是二千三百多万两银,而扬州的盐商每年要赚一千五百多万两,超过国家的岁入的一半。乾隆五年(一七四零),一个叫汪应庚的商人自己出钱赈饥荒,“活数十万人”,当然我们也要知道当时一个村塾先生每月收入低到不足一两银。
另一个为人熟悉的事是乾隆皇帝南巡到扬州,游大虹园,也就是如今还在的瘦西湖,说,“此处颇似南海之琼岛春阴,惜无喇嘛塔耳”。皇帝说的就是现在北京城中心的北海公园,清朝时是皇家园林(现在这处园林的南部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和国务院所在地,最南边的大门现在叫新华门)。公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湖,湖中有岛,岛上有山,山上有白色巨塔,塔的高度大约和圣马可广场上的钟楼相等,按照西藏佛教的塔的样式建造。当时江南人没有见过这个塔,于是扬州盐商纲总,也就是现在称为商会会长的江春马上贿赂皇帝的随从,得到塔的图样,连夜造了一个同样大的。第二天皇帝再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惊叹盐商的财力。而这之前,扬州的盐商们为了皇帝的到来,已经用二十万两银给皇帝建造了一个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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