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和悲伤是不同的。
悲伤是失去情人。
难过是失去旅伴,失去一个恩师。当他对我说再见,然后不肯回头再望我的那一剎,我只是感觉他好象在跟我说:
我可以教你的东西都已经教给你了,你走吧。
我于是知道是时候分手了。
我毫无理由地爱着另一个人,我彷佛知道他早晚会回来我身边。我祝愿他永远不要悲伤,期望我们能用欢愉来迎接重逢。至于杨弘念,不过是阴差阳错,而在我生命里勾留的人,我无法爱他更多。
飞机起飞了,我要离开威尼斯。
你以后打算怎样?良湄问我。
我写了自荐信去纽约给一位时装设计师卡拉.西蒙,希望能跟他一起工作。我和杨弘念在纽约见过她,她很有才华,早晚会成为世界一流的设计师。不过,我还没有收到她的回复。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离开了一个月,家里乱糟糟的。
如果真的要去纽约,要去多久?
说不定的,我看最少也要两、三年。放心,如果你跟熊弼结婚的话,我一定会回来参加你的婚礼。他拿了硕士学位之后打算怎样?
他说想留在学校里继续研究。
他不是想做科学家吧?
我真的担心熊弼。良湄已经在社会上打滚三年了,他负责商业诉讼,每天面对的,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世界。熊弼却一直躲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外面的变化。
有时我觉得他是一个拒绝长大的男人。良湄说。
长大有什么好呢?长大了,就要面对很多痛苦。我说。
你被杨弘念拋弃了,为什么你看来一点也不伤心?
我看来不伤心吗?
你绝对不像失恋,你真的一点也不爱他。
我不是没有爱过杨弘念,我只是没法让他在我心里长久地占着最重要的位置。
我把那件柠檬黄色雨衣从皮箱里拿出来放进衣柜。
你有一件这样的雨衣吗?为什么我没见过?很漂亮!良湄把雨衣穿在身上。
我自己缝的。我说。
雨衣是那年为了让文治在雨中看到我而缝的,我曾经站在他那辆机车旁边痴痴地等他回来。
我缝一件送给你。我说。
我要跟这件一模一样的。良湄说。
那天,我为良湄缝雨衣时,缝纫机的皮带忽然断了。这部手动缝纫机是爸爸留下的,少说也有二十年历史,虽然功能比不上电子缝纫机,但是我用惯了,反而喜欢。用手和双脚去推动一部缝纫机,那种感觉才像在做衣服,尤其是寒夜里,穿上文治送给我的那双灰色的羊毛袜,来来回回踏在缝纫机的踏板上,彷佛在追寻一段往事。所以,我一直舍不得把它换掉。
会修理这种缝纫机的人已经很少,我到附近的修理店碰运气。
外面下着雨,我穿上雨衣走到街上,跑了好几间修理店,他们都说不懂修理这种古老缝纫机。
最后,我跑到一间五金零件店找找有没有缝纫机用的皮带,如果有的话,说不定可以自己更换。
走到店里,一个熟悉的背影正专心在货架前找钉子。
睽违一年多,那是文治的背影,我站在他后面,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跟他相认还是应该离开。外面的雨愈下愈大,相认也不是,走也不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站在他身后,像个傻瓜一样伫立着。我们总是在雨中相逢,不是我们控制雨水,而是雨水控制我们。
小姐,麻烦你借一借,你阻塞着信道。店东不客气地惊醒了我。
文治回头,看到了我。
我们又重逢了,相认也不是,走也不是。
很久不见了。他先开腔。
你在买什么?我问他。
买几口钉子,家里有一只柜门松脱了。你呢?
我那部缝纫机的皮带断了,我看看这里有没有那种皮带。
这种地方不会有的,你用的是手动缝纫机吗?
是的,算是古董。我笑说,无法修理,就得买过一部新的,我已经找了好几个地方。
我替你看一看好吗?
你会修理缝纫机吗?我惊讶。
我家里以前也有一部。
你现在有时间吗?
他笑着点头:如果伙你愿意冒这个险,不介意我可能弄坏你的古董。
反正不能比现在更坏了。我说。
你的缝纫机放在哪里?
在家里。
良湄说你刚从威尼斯回来。
已经回来两个星期了。外面正下雨,你有带雨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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